《荀子》

《勸學篇第一》

君子曰:學不可以已。青,取之於藍,而青於藍;冰,水為之而寒於水。木直中繩,輮以為輪,其曲中規,雖有槁暴,不復挺者,輮使之然也。故木受繩則直,金就礪則利,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,則智明而行無過矣。

故不登高山,不知天之高也;不臨深谿,不知地之厚也;不聞先王之遺言,不知學問之大也。干、越、夷、貉 之子,生而同聲,長而異俗,教使之然也。詩曰:「嗟爾君子,無恆安息,靖共爾位,好是正直。神之聽之,介爾景福。」神莫大於化道,福莫長於無禍。

吾嘗終日而思矣,不如須臾之所學也;吾嘗跂而望矣,不如登高之博見也。登高而招,臂非加長也,而見者遠;順風而呼,聲非加疾也,而聞者彰。假輿馬者,非利足也,而致千里。假舟楫者,非能水也,而絕江河。君子生非異也,善假於物也。

南方有鳥焉,名曰蒙鳩,以羽為巢,而編之以髮,繫之葦苕。風至苕折,卵破子死。巢非不完也,所繫者然也。西方有木焉,名曰射干,莖長四寸,生於高山之上而臨百仞之淵。木莖非能長也,所立者然也。蓬生麻中,不扶而直;白沙在涅,與之俱黑。蘭槐之根是為芷,其漸之滫,君子不近,庶人不服。其質非不美也,所漸者然也。故君子居必擇鄉,遊必就士,所以防邪僻而近中正也。

物類之起,必有所始。榮辱之來,必象其德。肉腐生蟲,魚恬生蠹。怠慢忘身,禍災乃作。強自取柱,柔自取束。邪穢在身,怨之所構。施薪若「一」,火就燥也;平地若一,水就溼也。草木疇生,禽獸群(焉)[居],物各從其類也。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,林木茂而斧斤至焉,樹成蔭而眾鳥息焉,醯酸而囗聚焉。故言有召禍也,行有招辱也,君子慎其所立乎!

積土成山,風雨興焉;積水成淵,蛟龍生焉。積善成德,而神明自得,聖心備焉。故不積蹞步,無以至千里;不積小流,無以成江海。騏驥一躍,不能十步;駑馬十駕,功在不舍。鍥而舍之,朽木不折;鍥而不舍,金石可鏤。蚯螾無爪牙之利、筋骨之強,上食埃土,下飲黃泉,用心一也。蟹六跪而二螯,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託者,用心躁也。是故無冥冥之志者,無昭昭之明:無囗囗之事者,無赫赫之功。行衢道者不至,事兩君者不容。目不能兩視而明,耳不能兩聽而聰。螣蛇無足而飛,梧鼠五技而窮。詩曰:「尸鳩在桑,其子七兮。淑人君子,其儀一兮。其儀一兮,心如結兮。」故君子結於一也。

昔者,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,伯牙鼓琴[而]六馬仰秣。故聲無小而不聞,行無隱而不形;玉在山而(草)木潤,淵生珠而崖不枯。為善不積邪?安有不聞者乎?

學惡乎始?惡乎終?曰:其數則始乎誦經,終乎讀禮:其義則始乎為士,終乎為聖人。真積力久則入,學至乎沒而後止也,故學數有終,若其義則不可須臾舍也。為之,人也,舍之,禽獸也。故書者、政事之紀也,詩者、中聲之所止也,禮者、法之大分,(群)類之綱紀也,故學至乎禮而止矣。夫是之謂道德之極。 禮之敬文也,樂之中和也,詩、書之博也,春秋之微也,在天地之閒者畢矣。

君子之學也:入乎耳,箸乎心,布乎四體,形乎動靜。端而言,蝡而動,一可以為法則。小人之學也:入乎耳,出乎口。口耳之閒則四寸,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!

古之學者為己,今之學者為人。君子之學也,以美其身:小人之學也,以為禽犢。故不問而告謂之傲,問一而告二謂之囋。傲、囋,非也;君子如響矣。

學莫便乎近其人。禮、樂法而不說,詩、書故而不切,春秋約而不速。方其人之習、君子之說,則尊以遍矣,周於世矣。故曰:學莫便乎近其人。

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,隆禮次之。上不能好其人,下不能隆禮,安特將學雜識志、順詩、書而已爾,則(末)[沒]世窮年,不免為陋儒而已。將原先王、本仁義,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。若挈裘領,詘五指而頓之,順者不可勝數也。不道禮憲,以詩、書為之,譬之猶以指測河也,以戈(春)[舂]黍也,以錐囗壺也,不可以得之矣。故隆禮,雖未明,法士也:不隆禮,雖察辯,散儒也。

問楛者勿告也,告楛者勿問也,說楛者勿聽也,有爭氣者勿與辨也。故必由其道至,然後接之,非其道則避之。故禮恭而後可與言道之方,辭順而後可與言道之理,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。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,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,不觀氣色而言謂之瞽。故君子不傲、不隱、不瞽,謹慎其身。詩曰:「匪交匪舒,天子所予。」此之謂也。

百發失一,不足謂善射;千里蹞步不至,不足謂善御:倫類不通,仁義不一,不足謂善學。學也者,固學一之也。一出焉,一入焉,涂巷之人也。其善者少,不善者多,桀、紂、盜跖也。全之盡之,然後學者也。

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,故誦數以貫之,思索以通之,為其人以處之,除其害者以持養之,使目非是無欲見也,使耳非是無欲聞也,使口非是無欲言也,使心非是無欲慮也。及至其致好之也,目妤之五色,耳妤之五聲,口好之五味,心利之有天下。是故權利不能傾也,群眾不能移也,天下不能蕩也。生乎由是,死乎由是,夫是之謂德操。德操然後能定,能定然後能應;能定能應,夫是之謂成人。天見其明,地見其光,君子貴其全也。

《脩身篇第二》

見善、脩然,必有以自存也;見不善、愀然,必以自省也。善在身、介然,必以自好也;不善在身、菑然,必以自惡也。故非我而當者,吾師也是我而當者,吾友也;(囗)[諂]諛我者,吾賊也。故君子隆師而親友,以致惡其賊。好善無厭,受諫而能戒,雖欲無進,得乎哉!小人反是,致亂而惡人之非己也,致不肖而欲人之賢己也,心如虎狼、行如禽獸而又惡人之賊己也。(囗)[諂]諛者親,諫爭者囗,脩正為笑,至忠為賊;雖欲無滅亡,得乎哉!詩曰:「囗囗訿訿,亦孔之哀。謀之其臧,則具是違;謀之不臧,則具是依。」此之謂也

扁善之度,以治氣養生,則後彭祖;以脩身自[強],(名則)[則名]配堯、禹。宜於時通,利以處窮,禮信是也。凡用血氣、志意、知慮,由禮則治(通)[達],不由禮則勃亂提僈;食飲、衣服、居處、動靜,由禮則和節,不由禮則觸陷生疾;容貌、態度、進退、趨行,由禮則雅,不由濾則夷固僻違,庸眾而野。故人無禮則不生,事無禮則不成,國家無禮則不寧。詩云:「禮儀卒度,笑語卒擭。」此之謂也。

以善先人者謂之教,以善和人者謂之順;以不善先人者謂之(囗) [諂],以不善和人者謂之諛。是是、非非謂之智,非是、是非謂之愚。傷良曰讒,害良曰賊。是謂是、非謂非曰直。竊貨曰盜,匿行曰詐,易言曰誕,趣舍無定謂之無常,保利棄義謂之至賊。多聞曰博,少聞曰淺;多見曰閑,少見曰陋。難進曰偍,易忘曰漏。少而理曰治,多而亂曰耗。

治氣養心之術;血氣剛強,則柔之以調和;智慮漸深,則一之以易良;勇膽猛戾,則輔之以道順;齊給便利,則節之以動止;狹隘褊小,別廓之以廣大;卑溼、重遲、貪利,則抗之以高志;庸眾駑散,則囗之以師友;怠慢僄棄,則炤之以禍災;愚款端愨,則合之以禮樂,通之以思索。凡治氣養心之術,莫徑由禮,莫要得師,莫神一好。夫是之謂治氣養心之術也。

志意脩則驕富貴,道義重則輕王公,內省而外物輕矣。傳曰:「君子役物,小人役於物。」此之謂也。身勞而心安,為之;利少而義多,為之。事亂君而通,不如事窮君而順焉。故良農不為水旱不耕,良賈不為折閱不市,士君子不為貧窮怠乎道。

體恭敬而心忠信,術禮義而清愛人,構行天下,雖困囚夷,人莫不貴。勞苦之事則爭先,驍樂之事則能讓,端愨誠信,拘守而詳,橫行天下,雖困四夷,人莫不任。體倨固而心(執)[埶]詐,術順墨而精雜汙,橫行天下,雖達四方,人莫不賤。勞苦之事則偷儒轉脫,饒樂之事則佞兌而不曲,辟違而不愨,程役而不錄,橫行天下,雖達四方,人莫不棄。

行而供冀,非漬淖也;行而俯頃,非擊戾也;偶視而先俯,非恐懼也。然夫士欲獨脩其身,不以得罪於此俗之人也。

夫驥一日而千里,駑馬十駕則亦及之矣。將以窮無窮、逐無極與?其折骨絕筋、終身不可以相及也。將有所止之,則千里雖遠,亦或遲或速、或先或後,胡為乎其不可以相及也?不試步道者,將以窮無窮、逐無極與?意亦有所止之與?夫堅白、同益、有厚無厚之察,非不察也,然而君子不辯,止之也;倚魁之行,非不難也,然而君子不行,止之也。故學曰遲,彼止而待我,我行而就之,則亦或遲或速、或先或後,胡為乎其不可以同至也?故蹞步而不休,跛鱉千里;累土而不輟,丘山崇成;厭其源,開其瀆,江河可渴;一進一退,一左一右,六驥不致。彼人之才性之相縣也,豈若跛鱉之與六驥足哉?然而跛鱉致之,六驥不致,是無他故焉,或為之,或不為爾。

道雖邇,不行不至;事雖小,不為不成。其為人也多暇日者,其出(入) [人]不遠矣。好法而行,士也;篤志而體,君子也;齊明而不竭,聖人也。人無法,則倀倀然;有法而無志其義,則渠渠然;依乎法而又深其類,然後溫溫然。

禮者、所以正身也,師者、所以正禮也。無禮何以正身?無師,吾安知禮之為是也?禮然而然,則是情安禮也;師云而云,則是知若師也。情安禮,知若師,則是聖人也。故非禮,是無法也;非師,是無師也。不是師法而好自用,譬之是猶以盲辨色,以聾辨聲也,舍亂妄無為也。故學也者,法禮也。夫師、以身為正儀而貴自安者也,詩云:「不識不知,順帝之則。」此之謂也。

端愨順弟,則可謂善少者矣;加好學遜敏焉,則有鈞無上,可以為君子者矣。偷儒憚事,無廉恥而嗜乎飲食,則可謂惡少者矣;加惕悍而不順,險賊而不弟焉,則可謂不詳少者矣,雖陷刑戮可也。老老而壯者歸焉,不窮窮而通者積焉,行乎冥冥而施乎無報而賢不肖一焉。人有此三行,雖有大過,天其不遂乎。

君子之求利也略,其遠害也早,其避辱也懼,其行道理也勇。君子貧窮而志廣,富貴而體恭,安燕而血氣不惰,勞囗而容貌不枯,怒不過奪,喜不過予。君子貧窮而志廣,隆仁也;富貴而體恭,殺埶也;安燕而血氧不惰,柬理也;勞囗而容貌不枯,好(交)[文]也。怒不過奪,喜不過予,是法勝私也。書曰:「無有作好,遵王之道;無有作惡,遵王之路。」此言君子之能以公義勝私欲也。

《不苟篇第三》

君子行不貴苟難,說不貴苟寮,名不貴苟傳,唯其當之為貴。故懷負石而赴河,是行之難為者也,而申徒狄能之;然而君子不貴者,非禮義之中也。山淵平,天地比,齊秦襲,入乎耳,出乎口,鉤有須,卵有毛,是說之難持者也,而惠施、鄧析能之;然而君子不貴者,非禮義之中也。盜跖吟口,名聲若日月,與禹、舜俱傳而不息;然而君子不貴者,非禮義之中也。故曰:君子行不貴苟難,說不貴苟寮,名不貴苟得,唯其當之為貴。詩曰:「物其有矣,唯其時矣。」此之謂也。

君子易(知)[和]而難狎,易懼而難脅,畏患而不避義死,欲利而不為所非,交親而不比,言辯而不(辭)[亂]。蕩蕩乎其有以殊於世也。

君子能亦好,不能亦好;小人能亦醜,不能亦醜。君子能則寬容易直以開道人,不能則恭敬囗絀以畏事人;小人能則倨傲僻違以驕溢人,不能則囗嫉怨誹以傾覆人。故曰:君子能則人榮學焉,不能則人樂告之;小人能則人賤學焉,不能則人羞告之。是君子小人之分也。

君子寬而不僈,廉而不劌,辯而不爭,察而不激,(寡)[直]立而不勝,堅彊而不暴,柔從而不流,恭敬謹慎而容,夫是之謂至文。詩曰:「溫溫恭人,惟德之基。」此之謂也。

君子崇人之德,揚人之美,非(囗)[諂]諛也;正義直指,舉人之過,(惡)非毀疵也;言己之光美,擬於禹、舜,參於天地,非夸誕也;與時屈伸,柔從若蒲葦,非懾怯也;剛彊猛毅,靡所不信,非驕暴也。以義變應,知當曲直故也。詩曰:「左之左之,君子宜之;右之右之,君子有之。」此言君子能以義屈信變應故也。

君子、小人之反也,君子大心則[敬]天而道,小心則畏義而節;知則明通而類,愚則端愨而法;見由則恭而止,見閉則敬而齊;喜則和而理,憂則靜而理;通則文而明,窮則約而詳。小人則不然,大心則慢而暴,小心則流淫而傾,知則攫盜而漸,愚則毒賊而亂,見由則兌而倨,見閉則怨而險;喜則輕而翾,憂則挫而懾;通則驕而偏,窮則棄而儑。傳曰:「君子爾進,小人爾廢。」此之謂也。

君子治治,非治亂也。曷謂耶?曰:禮義之謂治,非禮義之謂亂也。故君子者、治禮義者也,非治非禮義者也。然則國亂將弗治與?曰:國亂而治之者,非案亂而治之之謂也,去亂而被之以治;人汙而脩之者,非案汙而脩之之謂也,去汙而易之以脩。故去亂而非治亂也,去汙而非脩汙也。治之為名,猶曰君子為治而不為亂,為脩而不為汙也。

君子絜其辯而同焉者合矣,善其言而類焉者應矣。故馬鳴而馬應之,非知也,其勢然也。故新浴者振其衣,新沐者彈其冠,人之情也。其誰能以己之囗囗受人之掝掝者哉!

君子養心莫善於誠,致誠則無它事矣,唯仁之為守,唯義之為行。誠心守仁則形,形則神,神則能化矣;誠心行義則理,理則明,明則能變矣。變化代興,謂之天德。天不言而人推高焉,地不言而人推厚焉,四時不言而百姓期焉。夫此有常,以至其誠者也。君子至德,嘿然而喻,未施而親,不怒而威。夫此順命,以慎其獨者也。善之為道者,不誠則不獨,不獨則不形,不形則雖作於心,見於色,出於言,民猶若未從也,雖從必疑。天地為大矣,不誠則不能化萬物;聖人為知矣,不誠則不能化萬民;父子為親矣,不誠則疏;君上為尊矣,不誠則卑。夫誠者、君子之所守也,而政事之本也,唯所居以其類至。操之則得之,舍之則失之。操而得之則輕,輕則獨行,獨行而不舍,則濟矣;濟而材盡,長遷而不反其初,則化矣。

君子位尊而志恭,心小而道大,所聽視者近,而所聞見者遠。是何邪?則操術然也。故千人萬人之情,一人之情是也;天地始者,今日是也;百王之道,後王是也。君子審後王之道而論於百王之前,若端拜而議。推禮義之統,分是非之分,總天下之要,治海內之眾,若使一人,故操彌約而事彌大。五寸之矩,盡天下之方也。故君子不下室堂而海內之情舉積此者,則操術然也。

有通士者,有公士者,有直士者,有愨士者,有小人者。上則能尊君,下則能愛民,物至而應,事起而辨,若是,則可謂通士矣。不下比以闇上,不上同以疾下,分爭於中,不以私害之,若是,則可謂公士矣。身之所長,上雖不知,不以悖君;身之所短,上雖不知,不以取賞;長短不飾,以倩自竭;若是,則可謂直士矣。庸言必信之,庸行必慎之,畏法流俗,而不敢以其所獨(甚)[是],若是,則可謂愨士矣。言無常信,行無常貞,唯利所在,無所不傾,若是,則可謂小人矣。

公生明,偏生闇,端愨生通,詐偽生塞,誠信生神,夸誕生惑。此六生者,君子慎之,而禹、桀所以分也。

欲惡取舍之權;見其可欲也,則必前後慮其可惡也者;見其可利也,則必前後慮其可害也者;而兼權之,孰討之,然後定其欲惡取舍。如是,則常不大陷矣。凡人之患,偏傷之也。見其可欲也,則不慮其可惡也者;見其可利也,則不顧其可害也者。是以動則必陷,為則必辱,是偏傷之患也。

人之所惡者,吾亦惡之。夫富貴者、則類傲之,夫貧賤者、則求柔之,是非仁人之情也,是姦人將以盜名於晻世者也,險莫大焉。故曰:盜名不如盜貨。田仲、史囗不如盜也。

《榮辱篇第四》

憍泄者、人之殃也,恭儉者、偋五兵也。雖有戈矛之刺,不如恭儉之利也。故與人善言,煖於布帛;傷人(之)[以]言,深於矛戟。故薄薄之地,不得履之。非地不安也。危足無所履者也。凡在言也。巨涂則讓,小涂則殆,雖欲不謹,若云不使。

快快而亡者,怒也;察察而殘者,忮也;博之而窮者,訾也;清之而俞濁者,口也;豢之而俞瘠者,交也;辯而不說者,爭也;直立而不見知者,勝也;廉而不見貴者,劌也;勇而不見憚者,貪也;信而不見敬者,好剸行也;此小人之所務而君子之所不為也。

鬥者、忘其身者也,忘其親者也,忘其君者也。行其少頃之怒而喪終身之軀,然且為之,是忘其身也;家室立殘,親戚不免乎刑戮,然且為之,是忘其親也;君上之所惡也,刑法之所大禁也,然且為之,是忘其君也。憂忘其身,內忘其親,上忘其君,是刑法之所不舍也,聖王之所不畜也。乳彘不觸虎,乳狗不遠遊,不忘其親也。人也、憂忘其身,內忘其親,上忘其君,則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。凡鬥者、必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也。己誠是也,人誠非也,則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,以君子與小人相賊害也。憂以忘其身,內以忘其親,上以忘其君,豈不過甚矣哉!是人也,所謂「以狐父之戈钃牛矢」也。將以為智邪?則愚莫大焉。將以為利邪?則害莫大焉。將以為榮邪?則辱莫大焉。將以為安邪?則危莫大焉。人之有鬥,何哉?我欲屬之狂惑疾病邪,則不可,聖王又誅之。我欲屬之鳥鼠禽獸邪?則不可,其形體又人,而好惡多同,人之有鬥,何哉?我甚醜之!

有狗彘之勇者,有賈盜之勇者,有小人之勇者,有士君子之勇者:爭飲食,無廉恥,不知是非,不辟死傷,不畏眾彊,囗囗然惟(利)飲食之見,是狗彘之勇者也。為事利,爭貨財,無辭讓,果敢而(振)[很],猛貪而戾,囗囗然唯利之見,是賈盜之勇也。輕死而暴,是小人之勇也。義之所在,不傾於權,不顧其利,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,重死持義而不橈,是士君子之勇也。

鯈囗者、浮陽之魚也,胠於沙而思水,則無逮矣。挂於患而欲謹,則無益矣。自知者不怨人,知命者不怨天。怨人者窮,怨天者無志。失之己,反之人,豈不迂乎哉!

榮辱之大分,安危利害之常體:先義而後利者榮,先利而後義者辱;榮者常通,辱者常窮;通者常制人,窮者常制於人;是榮辱之大分也。材愨者常安利,蕩悍者常危害;安利者常樂易,危害者常憂險;樂易者常壽長,憂險者常夭拆;是安危利害之常體也。

夫天生蒸民,有所以取之。志意致脩,德行致厚,智慮致明,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。政令法,舉措時,聽斷公,上則能順天子之命,下則能保百姓,是諸侯之所以取國家也。志行脩,臨官治,上則能順上,下則能保其職,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。循法則、度量、刑辟、圖籍,不知其義,謹守其數,慎不敢損益也。父子相傳,以持王公,是故三代雖亡,治法猶存,是官人百吏之所以取祿秩也。孝弟愿愨,軥錄疾力,以敦比其事業而不敢怠傲,是庶人之所以取煖衣飽食長生久視以免於刑戮也。飾邪說,文姦言,為倚事,陶誕、突盜,惕、悍、憍、暴,以偷生反側於亂世之閒,是姦人之所以取危辱死刑也。其慮之不深,其擇之不謹,其定取舍楛僈,是其所以危也。

材性知能,君子小人一也。好榮惡辱,好利惡害,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,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。小人也者,疾為誕而欲人之信己也,疾為詐而欲人之親己也,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。慮之難知也,行之難安也,持之難立也,成則必不得其所好,必遇其所惡焉。故君子者,信矣,而亦欲人之信己也;忠矣,而亦欲人之親己也;脩正治辨矣,而亦欲人之善己也。慮之易知也,行之易安也,持之易立也,成則必得其所好,必不遇其所惡焉。是故窮則不隱,通則大明,身死而名彌白。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:知慮材性,固有以賢人矣。夫不知其與己無以異也,則君子(汪)[注]錯之當,而小人注錯之過也。故孰察小人之知能,足以知其有餘可以為君子之所為也。譬之越人安越,楚人安楚,君子安雅,是非知能材性然也,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。

仁義德行,常安之術也,然而未必不危也;汙僈、突盜,常危之術也,然而未必不安也。故君子道其常,而小人道其怪也。

凡人有所一同:飢而欲食,寒而欲煖,勞而欲息,好利而惡害,是人之所生而有也,是無待而然者也,是禹、桀之所同也。目辨白黑美惡,而耳辨音聲清濁,口辨酸鹹甘苦,鼻辨芬芬腥臊,骨體膚理辨寒暑疾養,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,是無待而然者也,是禹、桀之所同也。可以為堯、禹,可以為桀、跖,可以為工匠,可以為農賈,在勢注錯習俗之所積爾,是又人之所生而有也,是無待而然者也,是禹、桀之所同也。為堯、禹則常安榮,為桀、跖則常危辱;為堯、禹則常愉佚,為工匠農賈則常煩勞。然而人力為此而寡為彼,何也?曰:陋也。堯、禹者,非生而具者也,夫起於變故,成乎脩脩之為,待盡而後備者也。

人之生固小人,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爾。人之生固小人,又以遇亂世、得亂俗,是以小重小,以亂得亂也。君子非得勢以臨之,則無由得開內焉。今是人之口腹,安知禮義?安知辭讓?安知廉恥隅積?亦囗囗而囗,鄉鄉而飽已矣。人無師無法,則其心正其口腹也。今使人生而未嘗睹芻豢稻梁也,唯菽藿糟糠之為睹,則以至足為在此也。俄而粲然有秉芻豢而至者,則瞲然視之曰:此何怪也?彼臭之而(無)嗛於鼻,嘗之而甘於口,食之而安於體,則莫不棄此而取彼矣。今以夫先王之道,仁義之統,以相群居,以相持養,以相藩飾,以相安固邪?以夫桀、跖之道,是其為相縣也,幾直夫芻豢稻梁之縣糟糠爾哉?然而人力為此而寡為彼,何也?曰:陋也。陋也者、天下之公患也,人之大殃大害也。故曰:仁者好告示人。告之示之,靡之儇之,鈆之重之,則夫塞者俄且通也,陋者俄且僩也,愚者俄且知也。是若不行,則湯、武在上曷益?桀、紂在上何損?湯、武存,則天下從而治;桀,紂存,則天下從而亂。如是者,豈非人之情固可與如此可與如彼也哉?

人之情,食欲有芻豢,衣欲有文繡,行欲有輿馬,又欲夫餘財蓄積之富也;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,是人之情也。今人之生也,方知畜雞狗豬虧,又畜牛羊,然而食不敢有酒肉;餘刀布,有囷窌,然而衣不敢有絲帛;約者有筐篋之藏,然而行不敢有輿馬。是何也?非不欲也,(幾不)長慮顧後而恐無以繼之故也。於是又節用禦欲,收斂畜藏以繼之也,是於己長慮顧後,幾不甚善矣哉!今夫偷生淺知之屬,曾此而不知也,食太侈,不顧其後,俄則屈安窮矣;是其所以不免於凍餓,操瓢囗為溝壑中瘠者也。況夫先王之道,仁義之統,詩、書、禮、樂之分乎。彼固天下之大慮也,將為天下生民之屬長慮顧後而保萬世也,其流長矣,其溫厚矣,其功盛姚遠矣,非[順]孰脩為之君子,莫之能知也。故曰:短粳不可以汲深井之泉,知不幾者不可與及聖人之言。夫詩、書、禮、樂之分,固非庸人之所知也。故曰:一之而可再也,有之而可久也,廣之而可通也,慮之而可安也,反鉛察之而俞可好也。以治情則利,以為名則榮,以群則和,以獨則足樂,意者其是邪?

夫貴為天子,富有天下,是人情之所同欲也。然則從人之欲,則勢不能容、物不能贍也。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,使貴賤之等,長幼之差,知賢愚、能不能之分,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宜,然後使(愨)[囗]祿多少厚溥之稱,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。故仁人在上,則農以力盡田,賈以察盡財,百工以巧盡械器,士大夫以上至於公侯,莫不以其仁厚知能盡官職,夫是之謂至平。故或祿天下而不自以為多,或監門、御旅、抱關、榖擊柝而不自以為寡。故曰:「斬而齊,枉而順,不同而一。」夫是之謂人倫。詩曰:「受小共大共,為下國駿蒙。」此之謂也。

《非相篇第五》

相(人)古之人無有也,學者不道也。古者有姑布子卿,今之世,梁有唐舉,相人之形狀顏色而知其吉凶妖祥,世俗稱之。古之人無有也,學者不道也。故相形不如論心,論心不如擇術。形不勝心,心不勝術。術正而心順,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,無害為君子也;形相雖善而心術惡,無害為小人也。君子之謂吉,小人之謂凶。故長短、小大、善惡形相,非吉凶也。古之人無有也,學者不道也。

蓋帝堯長,帝舜短;文王長,周公短;仲尼長,子弓短。昔者,衛靈公有臣曰公孫呂,身長七尺,面長三尺,焉廣三寸,鼻目耳具,而名動天下。楚之孫叔敖,期思之鄙人也,突禿長左,軒較之下,而以楚霸。葉公予高微小短瘠,行若將不勝其衣。然白公之亂也,令尹子西、司馬子期皆死焉;葉公子高入據楚,誅白公,定楚國,如反手爾,仁義功名善於後世。故士不揣長,不揳大,不權輕重,亦將志乎心爾。長短、小大、美惡形相,豈論也哉!且徐偃王之狀,目可瞻馬;仲尼之狀,面如蒙倛;周公之狀,身如斷菑;皋陶之狀,色如削瓜;閎夭之狀,面無見膚;傅說之狀,身如植鰭;伊尹之狀,面無須麋;禹跳,湯偏,堯、舜參牟子,從者將論志意、比類文學邪?直將差長短、辨美惡,而相欺傲邪?

古者桀、紂長巨姣美,天下之傑也,筋力越勁,百人之敵也。然而身死國亡,為天下大僇,後世言惡則必稽焉。是非容貌之患也,聞見之不眾,論議之卑爾。

今世俗之亂君,鄉曲之儇子,莫不美麗姚冶,奇衣婦飾,血氣態度擬於女子;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,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,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,比肩並起。然而中君羞以為臣,中父羞以為子,中兄羞以為弟,中人羞以為友;俄則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,莫不呼天啼哭,苦傷其今而後悔其始。是非容貌之患也,聞見之不眾,(而)論議之卑爾。然則從者將孰可也?

人有三不祥:幼而不肯事長,賤而不肯事貴,不肖而不肯事賢,是人之三不祥也。人有三必窮:為上則不能愛下,為下則好非其上,是人之一必窮也。鄉則不若,偝則謾之,是人之二必窮也。智行淺薄,曲直有以相縣矣,然而仁人不能推,知士不能明,是人之三必窮也。人有此(三)數行者,以為上則必危,為下則必滅。詩曰:「兩雪瀌瀌,宴然聿消。莫肯下隧,式居屢驕。」此之謂也。

人之所以為人者,何已也?曰:以其有辨也。飢而欲食,寒而欲煖,勞而欲息,好利而惡害,是人之所生而有也,是無待而然者也,是禹、桀之所同也。然則人之所以為人者,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,以其有辨也。今夫狌狌形笑,亦二足而毛也,然而君子啜其羹,食其胾。故人之所以為人者,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,以其有辨也。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,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別,故人道莫不有辨。辨莫大於分,分莫大於禮,禮莫大於聖王。聖王有百,吾孰法焉?故曰:文久而(息)[滅],節族久而絕,守法數之有司極禮而褫。故曰:欲觀聖王之跡,則於其粲然者矣,後王是也。彼後王者,天下之君也,舍後王而道上古,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。故曰:欲觀千歲,則數今日;欲知億萬,則審一二;欲知上世,則審周道;欲知周道,則審其人、所貴君子。故曰:以近知遠,以一知萬,以微知明。此之謂也。

夫妄人曰:「古今異情,其[所]以治亂者異道。」而眾人惑焉。彼眾人者,愚而無說,陋而無度者也。其所見焉,猶可欺也,而況於千世之傳也!妄人者,門庭之聞,猶可誣欺也,而況於千世之上乎!聖人何以不[可]欺?曰:聖人者、以己度者也。故以人度人,以情度情,以類度類,以說度功,以道觀盡,古今一度也。類不悖,雖久同理,故鄉乎邪曲而不迷,觀乎雜物而不惑,以此度之。五帝之外無傳人,非無賢人也,久故也。五帝之中無傳政,非無善政也,久故也。禹、湯有傳政,而不若周之察也,非無善政也,久故也。傳者久則(論)[俞]略,近則(論)[前]詳,略則舉大,詳則舉小。愚者聞其略而不知其詳,聞其(詳) [小]而不知其大也,是以文久而滅,節族久而絕。

凡言不合先王,不順禮義,謂之姦言;雖辨,君子不聽。法先王,順禮義,黨學者,然而不好言,不樂言,則必非誠士也。故君子之於(言)[善]也,志好之,行安之,樂言之。故君子必辯。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,而君子為甚。故贈人以言,重於金石珠玉;觀人以言,美於黼黻文章;聽人以言,樂於鍾鼓琴瑟。故君子之於言無厭。鄙夫反是,好其實,不卹其文,是以終身不免埤汙傭俗。故易曰:「括囗,無咎無譽!。」腐儒之謂也。

凡說之難,以至高遇至卑,以至治接至亂。未可直至也,遠舉則病繆,近(世)[舉]則病傭。善者於是閒也,亦必遠舉而不繆,近(世)[舉]而不傭,與時遷徙,與世偃仰,緩急瀛絀,府然苦(渠)[梁]匽檃栝之於己也,曲得所謂焉,然而不折傷。故君子之度己則以繩,接人則用枻。度己以繩,故足以為天下法則矣。接人用枻,故能寬容,因(求)[眾]以成天下之大事矣。故君子賢而能容罷,知而能容愚,博而能容淺,粹而能容雜,夫是之謂兼術。詩曰:「徐方既同,天子之功。」此之謂也。

談說之術:矜莊以囗之,端誠以處之,堅彊以持之,(分別) [譬稱]以論之,(譬稱)[分別]以明之,欣驩芬薌以送之,寶之珍之,責之神之,如是,則說常無不受。雖不說人,人莫不貴,夫是之謂(為)能貴其所貴。傳曰:「唯君子為能貴其所貴。」此之謂也。

君子必辯。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,而君子為甚焉。是以小人辯言險,君子辯言仁也。言而非仁之中也,則其言不若其默也,其辯不若其吶也;言而仁之中也,則好言者上矣,不好言者下也。故仁言大矣。起於上、所以導於下,政令是也;起於下、所以忠於上,謀救是也。故君子之行仁也無厭。志好之,行安之,樂言之,故(言)君子必辯。小辯不如見端,見端不如(見)本分。小辯而察,見端而明,本分而理,聖人士君子之分具矣。有小人之辯者,有士君子之辯者,有聖人之辯者:不先慮,不早謀,發之而當,成文而類,居錯遷徙,應變不窮,是聖人之辯者也。先慮之,早謀之,斯須之言而足聽,文而致實,博而黨正,是士君子之辯者也。聽其言則辭辨而無統,用其身則多詐而無功,上不足以順明王,下不足以和齊百姓,然而口舌之於囗唯則節,足以為奇偉偃卻之屬,夫是之謂姦人之雄。聖王起,所以先誅也。然後盜賊次之。盜賊得變,此不得變也。

《非十二子篇》

6.1. 假今之世,飾邪說,文姦言,以梟亂天下,欺惑愚眾,矞宇嵬瑣,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亂之所存者,有人矣。

6.2. 縱情性,安恣睢,禽獸行,不足以合文通治;然而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眾,是它囂、魏牟也。

6.3. 忍情性,綦谿利跂,茍以分異人為高,不足以合大眾、明大分;然而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眾,是陳仲、史囗也。

6.4. 不知一天下、建國家之權稱,上功用,大儉約,而僈差等,曾不足以容辨異、縣君臣;然而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眾,是墨翟、宋鈃也。

6.5. 尚法而無法,(下脩)[不循]而好作,上則取聽於上,下則取從於俗,終日言成文典,(及)[反]紃察之,則倜然無所歸宿,不可以經國定分,然而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眾,是慎到、田駢也。

6.6. 不法先王,不是禮義,而好治怪說,玩琦辭,甚察而不(惠)[急],辯而無用,多事而寡功,不可以為治綱紀;然而其持之有故,其言之成理,足以欺惑愚眾,是惠施、鄧析也。

6.7.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,然而猶材劇志大,聞見雜博。案往舊造說,謂之五行,甚僻違而無類,幽隱而無說,閉約而無解。案飾其辭而袛敬之曰:此真先王君子之言也。子思唱之,孟軻和之,世俗之溝猶瞀儒,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,遂受而傳之,以為仲尼、子游為茲厚於後世,是則子思、孟軻之罪也。

6.8. 若夫總方略,齊言行,壹統類,而群天下之英傑而告之以大古,教之以至順,奧窔之閒,簟席之上,(斂)[歙]然聖王之文章具焉,佛然(乎)[平]世之俗起焉,(則)六說者不能入也,十二子者不能親也,無置錐之地,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,在一大夫之位,則一君不能獨畜,一國不能獨容,成名況乎諸候,莫不願以為臣,是聖人之不得埶者也,仲尼、子弓是也。

一天下,財萬物,長養人民,兼利天下,通達之屬,莫不從服,六說者立息,十二子者遷化,則是聖人之得埶者,舜、禹是也。

今夫仁人也,將何務哉?上則法舜、禹之制,下則法仲尼、子弓之義,以務息十二子之說,如是,則天下之害除,仁人之事畢,聖人之跡箸矣。

6.9. 信信,信也;疑疑,亦信也。貴賢,仁也;賤不肖,亦仁也。言而當,知也;默而當,亦知也。故知默由知言也。故多言而類,聖人也;少言而法,君子也;多少無法而流湎然,雖辯、小人也。故勞力而不當民務,謂之姦事;勞知而不律先王,謂之姦心;辯說譬諭、齊給便利而不順禮義,謂之姦說。此三姦者,聖王之所禁也。知而險,賊而神,為詐而巧,(言)無用而辯,(辯)不(給)(惠)[急]而察,治之大殃也。行辟而堅,飾非而好,玩姦而澤,言辯而逆,古之大禁也。知而無法,勇而無憚,察辯而操僻,淫大而用之,好姦而與眾,利足而迷,負石而墜,是天下之所棄也。

6.10. 兼服天下之心:高上尊貴不以驕人,聰明聖知不以窮人,齊給速通不(爭)[以]先人,剛毅勇敢不以傷人;不知則問,不能則學,雖能必讓,然後為德。遇君則脩臣下之義,遇鄉則脩長幼之義。遇長則脩子弟之義,遇友則脩禮節辭讓之義,遇賤而少者則脩告導寬容之義。無不愛也,無不敬也,無與人爭也,恢然如天地之苞萬物。如是,則賢者貴之,不肖者親之。如是而不服者,則可謂訞怪狡猾之人矣,雖則子弟之中,刑及之而宜。詩云:「匪上帝不時,殷不用舊。雖無老成人,尚有典刑。曾是莫聽?大命以傾。」此之謂也。

6.11. 古之所謂(士仕)[仕士]者,厚敦者也,合群者也,樂富貴者也,樂分施者也,遠罪過者也,務事理者也,羞獨富者也。今之所謂(士仕)[仕士]者,汙漫者也,賊亂者也,恣睢者也,貧利者也,觸抵者也,無禮義而唯權埶之嗜者也。

古之所謂處士者,德盛者也,能靜者也,脩正者也,知命者也,箸是者也。今之所謂處士者,無能而云能者也,無知而云知者也,利心無足而佯無欲者也,行偽險穢而彊高言謹愨者也,以不俗為俗,離(縱)[縰]而跂訾者也。

6.12. 士君子之所能[為]不能為:君子能為可貴,不能使人必貴己;能為可信,不能使人必信己;能為可用,不能使人必用己。故君子恥不脩,不恥見汙;恥不信,不恥不見信;恥不能,不恥不見用。是以不誘於譽,不恐於誹,寧道而行,端然正己,不為物傾側,夫是之謂誠君子。詩云:「溫溫恭人,維德之基。」此之謂也。

6.13. 士君子之容:其冠進,其衣逢,其容良,儼然,壯然,祺然,蕼然,恢恢然,廣廣然,昭昭然,蕩蕩然,是父兄之容也。其冠進,其衣逢,其容愨,儉然,囗然,輔然,端然,訾然,洞然,綴綴然,瞀瞀然,是子弟之容也。吾語汝學者之嵬容:其冠絻,其纓禁緩,其容簡連;填填然,狄狄然,莫莫然,瞡瞡然,瞿瞿然,盡盡然,盱盱然,酒食聲色之中[則]瞞瞞然,瞑瞑然;禮節之中則疾疾然,訾訾然;勞苦事業之中則儢儢然,離離然,偷儒而岡,無廉恥而忍囗囗:是學者之嵬也。

弟佗其冠,囗囗其辭,禹行而舜趨,是子張氏之賤儒也。正其衣冠,齊其顏色,嗛然而終日不言,是子夏氏之賤儒也。偷儒憚事,無廉恥而耆飲食,心曰君子固不用力,是子游氏之賤儒也。彼君子則不然,佚而不惰,勞而不僈,宗原應變,曲得其宜,如是,然後聖人也。

《仲尼篇第七》

仲尼之門(人),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。是何也?曰:然。彼誠可羞稱也。齊桓、五伯之盛者也,前事則殺兄而爭國;內行則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,閨門之內,般樂奢汰,以齊之分奉之而不足;外事則詐邪、襲莒,并國三十五。其事行也若是其險汙淫汰也。(如)被固曷足稱乎大君子之門哉!若是而不亡,乃霸,何也?曰:於乎!夫齊桓公有天下之大節焉,夫孰能亡之?倓然見管仲之能足以託國也,是天下之大知也。安忘其怒,(出)忘其讎,遂立以為仲父,是天下之大決也。立以為仲父,而貴戚莫之敢囗也;與之高、國之位,而本朝之臣莫之敢惡也;與之書社三百,而富人莫之敢距也。貴賤長少,秩秩焉莫不從桓公而貴敬之,是天下之大節也。諸侯有一節如是,則莫之能亡也;桓公兼此數節者而盡有之,夫又何可亡也?其霸也宜哉!非孝也,數也。

然而仲尼之門(人),五尺之豎子言羞稱乎五伯,是何也?曰:然。彼非(本)[平]政教也,非致隆高也,非綦文理也,非服人之心也。鄉方略,審勞佚,[謹]畜積,脩囗[備],而能顛倒其敵者也。詐心以勝矣。彼以讓飾爭,依乎仁而蹈利者也,小人之傑也,彼固曷足稱乎大君子之門哉!彼王者則不然。致賢(能而)[而能]以救不肖,致彊而能以寬弱,戰必能殆之而羞與之囗,委然成文以示之天下,而暴國安自化矣,有災繆者然後誅之。故聖王之誅也,真省矣。文王誅四,武王誅二,周公卒業,至於成王則安(以)無誅矣。故道豈不行矣哉!文王載百里地而天下一,桀、紂舍之,厚於有天下之勢而不得以匹夫老。故善用之,則百里之國足以獨立矣;不善用之,則楚六千里而為讎人役。故人主不務得道而廣有其埶,是其所以危也。

持寵處位終身不厭之術:主尊貴之,則恭敬而僔;主信愛之,則謹慎而嗛;主專任之,則拘守而詳;主安近之,則慎比而不邪;主囗遠之,則全一而不倍;主損絀之,則恐懼而不怨。貴而不為夸,信而不忘處謙,任重而不敢專,財利至則(言)善而不及也,必將盡辭讓之義然後受。福事至則和而理,禍事至則靜而理;富則施廣,貧則用節;可貴可賤也,可富可貧也,可殺而不可使為姦也。是持寵處身不厭之術也。雖在貧窮徒處之埶,亦取象於是矣;夫是之謂吉人。詩曰:「媚茲一人,應侯順德。永言孝思,昭哉嗣服。」此之謂也。

求善處大重,(理)任大事,擅寵於萬乘之國,必無後患之術;莫若好同之,援賢博施,除怨而無妨害人。(能)耐任之,則慎行此道也。(能)而不耐任,且恐失寵,則莫若早同之,推賢讓能而安隨其後。如是,有寵則必榮,失寵則必無罪,是事君者之寶而必無後患之術也。故知兵者之舉事也,滿則慮嗛,平則慮險,安則慮危,曲重其豫,猶恐及其囗,是以百舉而不陷也。孔子曰:「巧而好度,必節;勇而好同,必勝;知而好謙,必賢。」此之謂也。愚者反是。處重擅權,則好專而囗賢能,抑有功而擠有罪,志驕盈而輕舊怨,以吝嗇而不行施道乎上,為重招權於下以妨害人,雖欲無危,得乎哉!是以位尊則必危,任重則必廢,擅寵則必厚,可立而待也,可炊而囗也。是行也?則墮之者眾而持之者寡矣。

天下之行術:以事君則必通,以為仁則必聖,立隆而勿貳也。然後恭敬以先之,忠信以統之,慎謹以行之,端愨以守之,頓窮則(從之)疾力以申重之。君雖不知,無怨疾之心;功雖甚大,無伐德之色;省求,多功,愛敬不倦;如是,則常無不順矣。以事君則必通,以為仁則必聖,夫是之謂天下之行術。

少事長,賤事貴,不肖事賢,是天下之通義也。有人也,埶不在人上而羞為人下,是姦人之心也。志不免乎姦心,行不免乎姦道,而求有君子聖人之名,辟之是猶伏而咶天,救經而引其足也,說必不行矣,俞務而俞遠。故君子時詘則詘,時伸則伸也。

《儒效篇第八》

大儒之效:武王崩,成王幼,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,惡天下之倍周也。履天(下)[子]之籍,聽天下之斷,偃然如固有之,而天下不稱貪焉:殺管叔,虛殷國,而天下不稱戾焉;兼制天下,立七十一國,姬姓獨居五十三人,而天下不稱偏焉。教誨開導成王,使諭於道,而能揜跡於文、武。周公歸周,反籍於成王,而天下不輟事周,然而周公北面而朝之。天子也者,不可以少當也,不可以假攝為也。能則天下歸之,不能則天下去之,是以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,惡天下之離周也。

成王冠,成人,周公歸周反籍焉,明不滅主之義也。周公無天下矣,鄉有天下,今無天下,非擅也;成王鄉無天下,今有天下,非奪也:變勢次序[之]節然也。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,以弟誅兄而非暴也,君臣易位而非不順也。因天下之和,遂文、武之業,明枝主之義,抑亦變化矣,天下厭然猶一也。非聖人莫之能為,夫是謂大儒之效。

秦昭王問孫卿子曰:「儒無益於人之國?」孫卿子曰:「儒者法先王,隆禮義,謹乎臣子而致貴其上者也。人主用之,則勢在本朝而宜;不用,則退編百姓而愨,必為順下矣。雖窮困凍餧,必不以邪道為貪;無置錐之地而明於持社稷之大義;嗚呼而莫之能應,然而通乎財萬物、養百姓之經紀。勢在人上則王公之材也,在人下則社稷之臣、國君之寶也。雖隱於窮閻漏屋,人莫不貴,(之)[貴]道誠存也。

「仲尼將為魯司寇,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,公慎氏出其妻,慎潰氏踰境而徙,魯之粥牛馬者不豫賈,必蚤正以待之也。居於闕黨,闕黨之子弟罔不分,有親者取多,孝弟以化之也。儒者在本朝則美政,在下位則美俗,儒之為人下如是矣。」王曰:「然則其為人上何如?」孫卿曰:「其為人上也廣大矣;志意定乎內,禮節脩乎朝,法則度量正乎官,忠信愛利形乎下,行一不義、殺一無罪而得天下,不為也。此君子義信乎人矣,通於四海,則天下應之如謹。是何也?則貴名白而天下治也。故近者歌諶而樂之,遠者竭蹶而趨之,四海之內若一家,通達之屬莫不從服,夫是之謂人師。 詩曰:「自西自東,自南自北,無思不服。」此之謂也。夫其為人下也如彼,其為人上也如此,何謂其無益於人之國也?」昭王曰:「善。」

先王之道,仁之隆也,比中而行之。曷謂中?曰:禮義是也。道者、非天之道,非地之道,人之所以道也,君子之所道也。君子之所謂賢者,非能遍能人之所能之謂也;君子之所謂知者,非能遍知人之所知之謂也;君子之所謂辨者,非能遍辨人之所辨之謂也;君子之所謂察者,非能遍察人之所察之謂也;有所(正) [止]矣。相高下,視墝肥,序五種,君子不如農人:通財貨,相美惡,辨貴賤,君子不如賈人;設規矩,陳繩墨,便備用,君子不如工人;不卹是非、然不然之情,以相薦撙,以相恥作,君子不若惠施、鄧析也。若夫(謫)[譎]德而定次,量能而授官,使賢不肖皆得其位,能不能皆得其官,萬物得其宜,事變得其應,慎、墨不得進其談,惠施、鄧析不敢竄其察。言必(治當)[當理],事必當務,是,然後君子之所長也。

凡事行,有益於治者立之,無益於理者廢之,夫是之謂中事。凡知說,有益於理者為之,無益於理者舍之,夫是之謂中說。(行事)[事行]失中謂之姦事,知說失中謂之姦道。姦事姦道,治世之所棄而亂世之所從服也。若夫充虛之相施易也,堅白、同異之分隔也,是聰耳之所不能聽也,明目之所不能見也,辯士之所不能言也,雖有聖人之知,未能僂指也,不知無害為君子,知之無損為小人;工匠不知,無害為巧;君子不知,無害為治。王公好之則亂法,百姓好之則亂事。而狂惑戇陋之人,乃始率其群徒,辨其談說,明其辟稱,老身長子,不知惡也。夫是之謂上愚,曾不如好相雞狗之可以為名也。詩曰:「為鬼為蜮,則不可得。有靦面目,視人罔極。作此好歌,以極反側。」此之謂也。

我欲賤而貴,愚而知,貧而富,可乎?曰:其唯學乎。彼學者,行之,曰士也;敦慕焉,君子也;知之,聖人也。上為聖人,下為士君子,孰禁我哉!鄉也,混然涂之人也,俄而並乎堯、禹,豈不賤而貴矣哉!鄉也,效門室之辨,混然曾不能決也,俄而原仁義,分是非,圖回天下於掌上而辨白黑,豈不愚而知矣哉!鄉也,胥靡之人,俄而治天下之大器舉在此,豈不貧而富矣哉!今有人於此,囗然藏千溢之寶,雖行貣而食,人謂之富矣。彼贊也者,衣之不可衣也,食之不可食也,賣之不可僂售也,然而人謂之富,何也?豈不大富之器誠在此也?是杅杅亦(當)[富]人已,豈不貧而富矣哉!故君子無爵而貴,無祿而富,不言而信,不怒而威,窮處而榮,獨居而樂,豈不至尊、至富、至重、至嚴之情舉積此哉!故曰:貴名不可以比周爭也,不可以夸誕有也,不可以勢重脅也,必將誠此然後就也。爭之則失,讓之則至,遵(道)[遁]則積,夸誕則虛。故君子務脩其內而讓之於外,務積德於身而處之以遵(道)[遁];如是,則貴名起如日月,天下應之如雷霆。故曰:君子隱而顯,微而明,辭讓而勝。詩曰:「鶴鳴于九皋,聲聞于天。」此之謂也。鄙夫反是。比周而譽俞少,鄙爭而名俞辱,煩勞以求安利,其身而俞危。詩曰:「民之無良,相怨一方。受爵不讓,至于己斯亡。」此之謂也。

故(不)能小而事大,辟之是猶力之少而任重也,舍粹折無適也。身不肖而誣賢,是猶傴身而好升高也,指其頂者愈眾。故明主譎德而序位,所以為不亂也;忠臣誠能然後敢受職,所以為不窮也。分不亂於上,能不窮於下,治辨之極也。詩曰:「平平左右,亦是率從。」是言上下之交不相亂也。

以從俗為善,以貨財為寶,以養生為己至道,是民德也。行法至堅,不以私欲亂所聞;如是,則可謂勁士矣。行法至堅,好脩正其所聞以橋飾其情性,其言多當矣而未諭也,其行多當矣而未安也,其知慮多當矣而未周密也,上則能大其所隆,下則能開道不己若者;如是,則可謂篤厚君子矣。脩百王之法若辨白黑,應當世之變若數一二,行禮要節而安之,若生四枝;要時立功之巧,若詔四時;平正扣民之善,億萬之眾而(博)[搏]若一人;如是,則可謂聖人矣。

井井兮其有理也,嚴嚴兮其能敬己也,(分分)[介介]兮其有終始也,猒猒兮其能長久也,樂樂兮其執道不殆也,炤炤兮其用知之明也,脩脩兮其(用)統類之行也,綏綏兮其有文章也,熙熙兮其樂人之臧也,隱隱兮其恐人之不當也,如是,則可謂聖人矣。此其道出乎一。曷謂一?曰:執神而固。曷謂神?曰:盡善挾(洽) [治]之謂神。[曷謂固]?[曰]:萬物莫足以傾之之謂固。神固之謂聖人。聖人也者、道之管也,天下之道管是矣,百王之道一是矣,故詩、書、 禮、樂之[道]歸是矣。詩言是,其志也;書言是,其事也; 禮言是,其行也;樂言是,其和也;春秋言是,其微也。故風之所以為不逐者,取是以節之也;小雅之所以為小者,取是而文之也;大雅之所以為大者,取是而光之也;頌之所以為至者,取是而通之也;天下之道畢是矣。鄉是者臧,倍是者亡,鄉是如不臧,倍是如不亡者,自古及今,未嘗有也。

客有道曰:「孔子曰:周公其盛乎!身貴而愈恭,家富而愈儉,勝敵而愈戒。」應之曰:「是殆非周公之行,非孔子之言也。武王崩,成王幼,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,履天子之籍,負扆而坐,諸侯趨走堂下。當是時也,夫又誰為恭矣哉!兼制天下,立七十一國,姬姓獨居五十三人焉,周之子孫苟不狂惑者,莫不為天下之顯諸侯,孰謂周公儉哉!武王之誅紂也,行之曰以兵忌,東面而迎太歲,至(汜)[氾]而汎,至懷而壞,至共頭而山隧。霍叔懼曰:出三日而五災至,無乃不可乎?周公曰:刳比干而囚箕子,飛廉、惡來知政,夫又惡有不可焉?遂選馬而進,朝食於戚,暮宿乎百泉,(厭旦)[旦厭]於牧之野,鼓之而紂卒易鄉,遂乘殷人而誅紂。蓋殺者非周人,因殷人也。故無首虜之獲,無蹈難之賞,反而定三革,偃五兵,合天下,立聲樂,於是武、象起而韶、護廢矣。四海之內莫不變心易慮以化順之,故外闔不閉,跨天下而無蘄。當是時也,夫又誰為戒矣哉!」

造父者、天下之善御者也,無輿馬則無所見其能。羿者、天下之善射者也,無弧矢則無所見其巧。大儒者、善調一天下者也,無百里之地則無所見其功。輿固馬選矣,而不能以至遠,一日而千里,則非造父也。弓調矢直矣,而不能以射遠中微,則非羿也。用百里之地,而不能以調一天下、制強暴,則非大儒也。彼大儒者,雖隱於窮閻漏屋,無置錐之地,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;在一大夫之位,則一君不能獨畜,一國不能獨容,成名況乎詰侯,莫不願得以為臣;用百里之地而千里之國莫能與之爭勝,笞捶暴國,齊一天下,而莫能傾也。是大儒之徵也。其言有類,其行有禮,其舉事無悔,其持險應變曲當,與時遷徙,與世偃仰,千舉萬變,其道一也。是大儒之稽也。其窮也,俗儒笑之:其通也,英傑化之,嵬瑣逃之,邪說畏之,眾人愧之。通則一天下,窮則獨立貴名,天不能死,地不能埋,桀、跖之世不能汙,非大儒莫之能立,仲尼、子弓是也。

故有俗人者,有俗儒者,有雅儒者,有大儒者。有不學問,無正義,以富利為隆,是俗人者也。逢衣淺帶,解果其冠,略法先王而足亂世,術繆學雜,舉不知法後王而一制度,不知隆禮義而殺詩、書;其衣冠行偽已同於世俗矣,然而不知惡(者);其言議談說已無所以異於墨子矣,然而明不能分別,呼先王以欺愚者而求衣食焉,得委積足以揜其口則揚揚如也;隨其長子,事其便辟,舉其上客,(囗)[囗]然若終身之虜而不敢有他志:是俗儒者也。法後王,一制度,隆禮義而殺詩、書,其言行已有大法矣,然而明不能齊法教之所不及,聞見之所未至,則知不能類也,知之曰知之,不知曰不知,內不自以誣外,外不自以欺內,以是尊賢畏法,而不敢怠傲,是雅儒者也。法先王,統禮義,一制度,以淺持博,以古持今,以一持萬,苟仁義之類也,雖在鳥獸之中,若 別白黑,倚物怪變,所未嘗聞也,所未嘗見也,卒然起一方,則舉統類而應之,無所儗怍,張法而度之,則晻然若合符節,是大儒者也。

故人主用俗人,則萬乘之國亡;用俗儒,則萬乘之國存;用雅儒,則千乘之國安;用大儒,則百里之地久;而後三年,天下為一,諸侯為臣,用萬乘之國,則舉錯而定,一朝而伯。

不聞不若聞之,聞之不若見之,見之不若知之,知之不若行之,學至於行之而止矣。行之、明也,明之為聖人,聖人也者,本仁義,當是非,齊言行,不失豪釐,無他道焉,已乎行之矣。故聞之而不見,雖博必謬;見之而不知,雖識必妄;知之而不行,雖敦必困。不聞不見,則雖當,非仁也,其道百舉而百陷也。

故人無師無法而知,則必為盜,勇則必為賊,云能則必為亂,察則必為怪,辨則必為誕。人有師有法而知,則速通;勇則速威,云能則速成,察則速盡,辨則速論。故有師法者,人之大寶也;無師法者,人之大殃也。人無師法則隆(情)[性]矣,有師法則隆(性)[積]矣,而師法者,所得乎(情)[積],非所受乎性,[性]不足以獨立而治。性也者、吾所不能為也,然而可化也;(情)[積]也者、非吾所有也,然而可為(乎)[也]。注錯習俗,所以化性也;并一而不二,所以成積也。習俗移志,安久移質,并一而不二,則通於神明、參於天地矣。

故積土而為山,積水而為海,旦暮積謂之歲。至高謂之天,至下謂之地,宇中六指謂之極;涂之人百姓,積善而全盡謂之聖人。彼求之而後得,為之而後成,積之而後高,盡之而後聖。故聖人也者,人之所積也。人積耨耕而為農夫,積斲削而為工匠,積反貨而為商賈,積禮義而為君子。工匠之子莫不繼事,而都國之民安習其服。居楚而楚,居越而越,居夏而夏,是非天性也,積靡使然也。故人知謹注錯,慎習俗,大積靡,則為君子矣;縱情性而不足問學,則為小人矣。為君子則常安榮矣,為小人則常危辱矣。凡人莫不欲安榮而惡危辱,故唯君子為能得其所好,小人則日徼其所惡。詩曰:「維此良人,弗求弗迪,維彼忍心,是顧是復。民之貧亂,寧為荼毒。」此之謂也。

人倫:志不免於曲私而冀人之以己為公也,行不免於汙漫而冀人之以己為脩也,甚愚陋溝瞀而冀人之以己為知也,是眾人也。志忍私,然後能公;行忍情性,然後能脩;知而好問,然後能才。公、脩而才,可謂小儒矣。志安公,行安脩,知通統類,如是,則可謂大儒矣。大儒者、天子三公也,小儒者、諸候大夫士也,眾人者、工農商賈也。禮者、人主之所以為群臣寸尺尋丈檢式也,人倫盡矣。

君子言有壇宇,行有防表,道有一隆。言道德之求,不下於安存;言志意之求,不下於士,言道德之求,不二後王。道過三代謂之蕩,法二後王謂之不雅,高之下之,小之臣之,不外是矣,是君子之所以騁志意於壇宇宮庭也。故諸侯問政,不及安存,則不告也;匹夫問學,不及為士,則不教也;百家之說,不及先王,則不聽也。夫是之謂君子言有壇宇,行有防表也。

《王制篇第九》

請問為政?曰:賢能不待次而舉,罷不能不待頃而廢,元惡不待教而誅,中庸雜民不待政而化。分未定也,則有昭繆也。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也,不能屬於禮義,則歸之庶人。雖庶人之子孫也,積文學,正身行,能屬於禮義,則歸之卿相士大夫。故姦言、姦說、姦事、姦能、遁逃反側之民,職而教之,須而待之,勉之以慶賞,懲之以刑罰。安職則畜,不安職則棄。五疾,上收而養之,材而事之,官施而衣食之,兼覆無遺。才行反時者,死無赦。夫是之謂天德,[是]王者之政也。

聽政之大分:以善至者,待之以禮;以不善至者,待之以刑。兩者分別,則賢不肖不雜,是非不亂。賢不肖不雜,則英傑至;是非不亂,則國家治。若是,名聲日聞,天下願,令行禁止,則王者之事畢矣。

凡聽,威嚴猛厲而不好假導人,則下畏恐而不親,周閉而不竭;若是,則大事殆乎弛,小事殆乎遂。和解調通,好假導人而無所凝止之,則姦言並至,嘗試之說鋒起,若是,則聽大事煩,是又傷之也。故法而不議,則法之所不至者必廢;職而不通,則職之所不及者必隊;故法而議,職而通,無隱謀,無遺善,而百事無過,非君子莫能。故公平者、(職)[聽]之衡也,中和者、聽之繩也。其有法者以法行,無法者以類舉,聽之盡也;偏黨而無經,聽之辟也。故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,有君子而亂者,自古及今,未嘗聞也。傳曰:「治生乎君子,[而]亂生乎小人。」此之謂也。

分均則不偏,埶齊則不壹,眾齊則不使。有天有地而上下有差,明王始立而處國有制,夫兩貴之不能相事,兩賤之不能相使,是天數也。埶位齊而欲惡同,物不能澹則必爭,爭則必亂,亂則窮矣。先王惡其亂也,故制禮漠以分之,使有貧、富、貴、賤之等,足以相兼臨者,是養天下之本也。書曰:「維齊非齊。」此之謂也。

馬駭輿,則君子不安輿;庶人駭政,則君子不安位。馬駭輿,則莫若靜之;庶人駭政,則莫若惠之。選賢良,舉篤敬,興孝悌,收孤寡,補貧窮;如是,則庶人安政矣。庶人安政,然后君子安位[矣]。傳曰:「君者、舟也,無人者、水也。水則載舟,水則覆舟。」此之謂也。

故君人者欲安,則莫若平政愛民矣;欲榮,則莫若隆禮敬士矣;欲立功名,則莫若尚賢使能矣;是君人者之大節也。三節者當,則其餘莫不當矣;三節者不當,則其餘雖曲當,猶將無益也。孔子曰:「大節是也,小節是也,上君也。大節是也,小節非也,一出焉,一入焉,中君也。大節非也,小節雖是也,吾無觀其餘矣。」

成侯、嗣公,聚斂計數之君也,未及取民也;鄭子產、取民者也,未及為政(者)也;管仲、為政者也,未及脩禮(者)也。故脩禮者王,為政者彊,取民者安,聚斂者亡。故王者富民,霸者富士,僅存之國富大夫,亡國富筐篋,實府庫。筐篋已富,府庫已實,而百姓貧,夫是之謂上溢而下漏。入不可以守,出不可以戰,則傾覆滅亡可立而待也。故我聚之以亡,敵得之以彊。聚斂者,召寇、肥敵、亡國、危身之道也,故明君不蹈也。

王、奪之人,霸、奪之與,彊、奪之地。奪之人者臣諸候,奪之與者友諸候,奪之地者敵諸候。臣諸候者王,友諸候者霸,敵諸候者危。用彊者,人之城守,人之出戰,而我以力勝之也,則傷人之民必甚矣。傷人之民甚,則人之民惡我必甚矣;人之民惡我甚,則日欲與我囗。人之城守,人之出戰,而我以力勝之,則傷吾民必甚矣。傷吾民甚,則吾民之惡我必甚矣;吾民之惡我甚,則日不欲為我囗。人之民日欲與我囗,吾民日不欲為我囗,是彊者之所以反弱也。地來而民去,累多而功少,雖守者益,所以守者損,是(以)大者之所以反削也。諸候莫不懷交接怨而不忘其敵,伺彊大之間,承彊大之敝也。知彊大之敝,此彊大之殆時也。知彊(大)[道]者不務彊也,慮以王命全其力、凝其德。力全則諸侯不能弱也,德凝則諸候不能削也,天下無王霸主則常勝矣。是知彊道者也。

彼霸者不然,辟田野,實倉廩,便備用,案謹募選閱材技之士,然後漸慶賞以先之,嚴刑罰以糾之。存亡繼絕,衛弱禁暴,而無兼并之心,則諸候親之矣;脩友敵之道,以敬接諸候,則諸候說之矣。所以親之者,以不并也,并之見,則諸候囗(之)矣;所以說之者,以友敵也,臣之見,則諸候離矣。故明其不并之行,信其友敵之道,天下無王(霸)主,則常勝矣。是知霸道者也。

閔王毀於五國,桓公劫於魯莊,無它故焉,非其道而慮之以王也。

彼王者不然,仁眇天下,義眇天下,威眇天下。仁眇天下,故天下莫不親也;義眇天下,故天下莫不貴也;威眇天下,故天下莫敢敵也。以不敵之威,輔服人之道,故不戰而勝,不攻而得,甲兵不勞而天下服。是知王道者也。知此三具者,欲王而王,欲霸而霸,欲彊而彊矣。

王者之人:飾動以禮義,聽斷以類,明振毫末,舉錯應變而不窮。夫是之謂有原。是王者之人也。

王者之制:道不過三代,法不貳後王。道過三代謂之蕩,法貳後王謂之不雅。衣服有制,宮室有度,人徒有數,喪祭械用皆有等宜,聲、則凡非雅聲者舉廢,色、則凡非舊文者舉息,械用、則凡非舊器者舉毀。夫是之謂復古。是王者之制也。

王者之論:無德不貴,無能不官,無功不賞,無罪不罰,朝無幸位,民無幸生,尚賢使能而等位不遺,析愿禁悍而刑罰不過,百姓曉然皆知夫為善於家而取賞於朝也,為不善於幽而蒙刑於顯也。夫是之謂定論。是王者之論也。

王者之[法]:等賦,政事,財萬物,所以養萬民也。田野什一,關市幾而不征,山林澤梁以時禁發而不稅,相地而衰政,理道之遠近而致貢,通流財物粟米,無有滯留,使相歸移也。四海之內若一家,故近者不隱其能,遠者不疾其勞,無幽閒隱僻之國莫不趨使而安樂之。夫是之謂人師,是王者之法也。

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,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;南海則有羽翮、齒革、曾青、丹干焉,然而中國得而財之;東海則有紫、(紶) [綌]、魚、鹽焉,然而中國得而衣食之;西海則有皮革、文旄焉,然而中國得而用之。故澤人足乎木,山人足乎魚,農夫不斲削、不陶冶而足械用,工賈不耕田而足菽粟。故虎豹為猛矣,然而君子剝而用之。故天之所覆,地之所載,莫不盡其美、致其用,上以飾賢良,下以養百姓而安樂之。夫是之謂大神。詩曰:「天作高山,大王荒之。彼作矣,文王康之。」此之謂也。

以類行雜,以一行萬,始則終,終則始,若環之無端也,舍是而天下以衰矣。天地者、生之始也,禮義者、治之始也,君子者、禮義之始也。為之,貫之,積重之,致好之者,君子(之始)也。故天地生君子,君子理天地。君子者、天地之參也,萬物之總也,民之父母也。無君子,則天地不理,禮義無統,上無君師,下無父子、夫婦,是之謂至亂。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婦,始則終,終則始,與天地同理,與萬世同久,夫是之謂大本。故喪祭、朝聘、(師旅)一也,貴賤、殺生、與奪一也,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、兄兄、弟弟一也,農農、士士、工工、商商一也。

水火有氣而無生,草木有生而無知,禽獸有知而無義,人有氣、有生、有知,亦且有義,故最為天下貴也。力不若牛,走不若馬,而牛馬為用,何也?曰:人能群,彼不能群也。人何以能群?曰:分。分何以能行?曰:以義。故義以分則和,和則一,一則多力,多力則彊,彊則勝物,故宮室可得而居也。故序四時,裁萬物,兼利天下,無它故焉,得之分義也。

故人生不能無群,群而無分則爭,爭則亂,亂別離,離則弱,弱則不能勝物,故宮室不可得而居也,不可少頃舍禮義之謂也。能以事親謂之孝,能以事兄謂之弟,能以事上謂之順,能以使下謂之君。君者、善群也。群道當則萬物皆得其宜,六畜皆得其長,群生皆得其命。故養長時則六畜育,殺生時則草木殖,政令時則百姓一、賢良服。聖主之制也,草木榮華滋碩之時,則斧斤不入山林,不夭其生,不絕其長也;黿鼉、魚鱉、囗鱣孕別之時,罔罟毒藥不入澤,不夭其生,不絕其長也;春耕、夏耘、秋收、冬藏,四者不失時,故五穀不絕而百姓有餘食也;汙池、淵沼、川澤,謹其時禁,故魚鱉優多而百姓有餘用也;斬伐養長不失其時,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餘材也。聖王之用也,上察於天,下錯於地,塞(備)[滿]天地之閒,加施萬物之上,微而明,短而長,狹而廣,神明博大以至約。故曰:一與一是為人者,謂之聖人也。

序官:宰爵知賓客、祭祀、饗食、犧牲之牢數,司徒知百宗、城郭、立器之數,司馬知師旅、甲兵、乘白之數。脩憲命,審詩商,禁淫聲,以時順脩,使夷俗邪音不敢亂雅,大師之事也。脩隄梁,通溝澮,行水潦,安水臧,以時決塞;歲雖凶敗水旱,使民有所耘艾,司空之事也。相高下,視肥墝,序五種,省農功,謹蓄臧,以時順脩,使農夫樸力而寡能,治田之事也。脩火憲,養山林、藪澤、草木、魚鷩、百(索)[素],以時禁發,使國家足用而財物不屈,虞師之事也。順州里,定廛宅,養六畜,閒樹藝,勸教化,趨孝弟,以時順脩,使百姓順命,安樂處鄉,鄉師之事也。論百工,審時事,辨功苦,尚完利,便備用,使彫琢文采不敢專造於家,工師之事也。相陰陽,占祲兆,鑽龜陳卦,主攘擇五卜,知其吉凶妖祥,傴巫、跛擊之事也。脩採清,易道路,謹盜賊,平室律,以時順脩,使(賓)[囗]旅安而顪囗財通,治市之事也。抃急禁悍,防淫除邪,戮之以五刑,使暴悍以變,姦邪不作,司寇之事也。本政教,正法則,兼聽而時稽之,度其功勞,論其慶賞,以時順脩,使百吏(免盡)[盡免]而眾庶不偷,冢宰之事也。論禮樂,正身行,廣教化,美風俗,兼覆而調一之,辟公之事也。全道德,致隆高,綦文理,一天下,振毫末,使天下莫不順比從服,天王之事也。故政事亂,則冢宰之罪也;國家失俗,則辟公之過也;天下不一,諸候俗反,則天王非其人也。

具具而王,具具而霸,具具而存,具具而亡。用萬乘之國者,威彊之所以立也,名聲之所以美也,敵人之所以屈也,國之所以安危臧否也,制與在此,亡乎人。王、霸、安存、危殆、滅亡,制與在我,亡乎人。夫威彊未足以殆鄰敵也,名聲未足以懸天下也,則是國未能獨立也,豈渠得免夫累乎!天下脅於暴國,而黨為吾所不欲於是者,曰與桀同事同行,無害為堯,是非功名之所就也、非存亡安危之所(墮)[隨]也。功名之所就,存亡安危之所(墮)[隨],必將於愉殷赤心之所。誠以其國為王者之所,亦王;以其國為危殆滅亡之所,亦危殆滅亡。殷之日,案以中立無有所偏而為縱構之事,偃然案兵無動,以觀夫暴國之相(卒)[捽]也。案平政教,審節奏,砥礪百姓,為是之日,而兵剸天下[之]勁矣;案(然)脩仁義,伉隆高,正法則,選賢良,養百姓,為是之日,而名聲剸天下之美矣。權者重之,兵者勁之,名聲者美之。夫堯、舜者、一天下也,不能加毫末於是矣。

故權謀傾覆之人退,則賢良知聖之士案自進矣;刑政平,百姓和,國俗節,則兵勁城固,敵國案自詘矣;務本事,積財物,而勿忘棲遲薛越也,是使群臣百姓皆以制度行,則財物積,國家案自富矣。三者體此而天下服,暴國之君案自不能用其兵矣。何則?彼無與至也。彼其所與至者,必其民也,其民之親我也歡若父母,好我芳若芝蘭;反顧其上則若灼黥,若仇讎。被人之情性也,雖桀、跖,豈有肯為其所惡,賊其所好者哉!彼以奪矣。

故古之人有以一國取天下者,非往行之也,脩政其所,[天下]莫不願,如是而可以誅暴禁悍矣。故周公南征而北國怨,曰:「何獨不來也?」東征而西國怨,曰:「何獨後我也?」孰能有與是囗者與?安以其國為是者王。殷之日,安以靜兵息民,慈愛百姓,辟田野,實倉廩,便備用,安謹募選閱材技之士;然後漸賞慶以先之,嚴刑罰以防之,擇士之知事者使相率貫也,是以厭然畜積脩飾而物用之足也。兵革器械者,彼將日日暴露毀折之中原,我今將脩飾之、拊循之、掩蓋之於府庫;貨財粟米者,彼將日日囗遲薛越之中野,我今將畜積并聚之於倉廩;材技股肱、健勇爪牙之士,彼將日日挫頓竭之於仇敵,我今將來致之、并閱之、砥礪之於朝廷。如是,則彼日積敝,我日積完;彼日積貧,我日積富;彼日積勞,我日積佚。君臣上下之閒者,彼將厲厲焉日日相離疾也,我今將頓頓焉日日相親愛也,以是待其敝。安以其國為是者霸。立身則從傭俗,事行則遵傭故,進退貴賤則舉傭士,之所以接下之百姓者則庸寬惠,如是者則安存。立身則輕(楉)[楛],事行則蠲疑,進退貴賤則舉佞侻,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則好取侵奪,如是者危殆。立身則憍暴,事行則傾覆,進退貴賤則舉幽險詐故,(人)之所以接下之人百姓者,則好用其死力矣,而慢其功勞;妤用其籍斂矣,而忘其本務,如是者滅亡。此五等者不可不善擇也,王、霸、安存、危殆、滅亡之具也。善擇者制人,不善擇者人制之;善擇之者王,不善擇[之]者亡。夫王者之與亡者,制人之與人制之也,是其為相懸也亦遠矣。

《富國篇第十》

萬物同宇而異體,無宜而有用為人,數也。人倫並處,同求而異道,同欲而異知,生也。皆有可也,知愚同;所可異也,知愚分。埶同而知異,行私而無禍,縱欲而不窮,則民心奮而不可說也。如是,則知者未得治也,知者未得治,則功名未成也;功名未成,則群眾未縣也,群眾未縣,則君臣未立也。無君以制臣,無上以制下,天下害生縱欲。欲惡同物,欲多而物寡,寡則必爭矣。故百技所成,所以養一人也。而能不能兼技,人不能兼官,離居不相待則窮,群而無分則爭。窮者、患也,爭者、禍也,救患除禍,則莫若明分使群矣。強脅弱也,知懼愚也,民下違上,少陵長,不以德為政;如是,則老弱有失養之憂,而壯者有分爭之禍矣。事業所惡也,功利所好也,職業無分;如是,則人有樹事之患,而有爭功之禍矣。男女之合,夫婦之分,婚姻娉內送逆無禮;如是,則人有失合之憂,而有爭色之禍矣。故知者為之分也。

足國之道,節用裕民,而善臧其餘[也]。節用以禮,裕民以政。彼裕民,故多餘。裕民則民富,民富則田肥以易,田肥以易則出實百倍。上以法取焉,而下以禮節用之。餘若丘山,不時焚燒,無所臧之;夫君子奚患乎無餘[也]?故知節用裕民,則必有仁義聖良之名,而且有富厚丘山之積矣。此無佗故焉,生於節用裕民也。不知節用裕民則民貧,民貧則田瘠以穢,田瘠以穢則出實不半;上雖好取侵奪,猶將寡獲也,而或以無禮節用之,則必有貪利糾譑之名,而且有空虛窮乏之實矣。此無佗故焉,不知節用裕民也。康誥曰:「弘覆乎天,若德裕,乃身不廢在王庭。」此之謂也。

禮者、貴賤有等,長幼有差,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。故天子祩囗衣冕,諸候玄囗衣冕,大夫裨冕,士皮弁服。穗必稱位,位必稱祿,祿必稱用。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之,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制之。量地而立國,計利而畜民,度人力而授事,使民必勝事,事必出利,利足以生民,皆使衣食百用出入相揜,必時臧餘,謂之稱數。故自天子通於庶人,事無大小多少,由是推之。故曰:「朝無幸位,民無幸生。」此之謂也。輕田野之稅,平關市之征,省商賈之數,罕興力役,無奪農時,如是,則國富矣。夫是之謂以政裕民[也]。

人之生,不能無群,群而無分則爭,爭則亂,亂則窮矣。故無分者,人之大害也;有分者,天下之本利也;而人君者,所以管分之樞要也。故美之者,是美天下之本也;安之者,是安天下之本也;貴之者,是貴天下之本也。古者先王分割而等異之也,故使或美或惡,或厚或薄,或佚(或)樂,或劬(或)勞,非特以為淫泰夸麗之聲,將以明仁之文、通仁之順也。故為之雕琢、刻鏤、黼黻、文章,使足以辨貴賤而已,不求其觀;為之鍾鼓、管磬、琴瑟、竽笙,使足以辨吉凶、合歡定和而已,不求其餘;為之宮室臺榭,使足以避燥溼、養德、辨輕重而已,不求其外。詩曰:「雕琢其章,金玉其相。亹亹我王,綱紀四方。」此之謂也。

若夫重色而衣之,重味而食之,重財物而制之,合天下而君之,非特以為淫泰也,固以為(王)[一],天下,治萬變,材萬物,養萬民,兼制天下者,為莫若仁人之善也夫!故其知慮足以治之,其仁厚足以安之,其德音足以化之,得之則治,失之則亂。百姓誠賴其知也,故相率而為之勞苦以務佚之,以養其知也;誠美其厚也,故為之出死斷亡以覆救之,以養其厚也;誠美其德也,故為之雕琢、刻鏤、黼黻、文章以藩飾之,以養其德也。故仁人在上,百姓貴之如帝,親之如父母,為之出死斷亡而[不]愉者,無它故焉;其所是焉誠美,其所得焉誠大,其所利焉誠多。詩曰:「我任我輦,我車我牛,我行既集,蓋云歸哉!」此之謂也。

故曰:「君子以德,小人以力。」力者、德之役也。百姓之力,待之而後功;百姓之群,待之而後和;百姓之財,待之而後聚;百姓之埶,待之而後安;百姓之壽,待之而後長。父子不得不親,兄弟不得不順,男女不得不歡。少者以長,老者以養。故曰:「天地生之,聖人成之。」此之謂也。

今之世而不然:厚刀布之斂以奪之財,重田野之稅以奪之食,苛關市之征以難其事。不然而已矣,有椅挈伺詐,權謀傾覆,以相顛倒,以靡敝之,百姓曉然皆知其汙漫暴亂而將大危亡也。是以臣或弒其君,下或殺其上,粥其城,倍其節,而不死其事者,無它故焉,人主自取之。詩曰:「無言不讎,無德不報。」此之謂也。

兼足天下之道在明分。(掩)[撩]地表畝,刺屮殖穀,多糞肥田,是農夫眾庶之事也。守時力民,進事長功,和齊百姓,使人不偷,是將率之事也。高者不旱,下者不水,寒暑和節,而五穀以時孰,是天(下)之事也。若夫兼而覆之,兼而愛之,兼而制之,歲雖凶敗水旱,使百姓無凍餒之患,則是聖君賢相之事也。

墨子之言昭昭然為天下憂不足。夫不足、非天下之公患也,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。今是土之生五穀也,人善治之,則畝數盆,一歲而再獲之,然後瓜桃棗李一本數以盆鼓,然後葷菜百囗以澤量,然後六畜禽獸一而剸車,黿鼉、魚鱉、囗鱣以時別一而成群,然後飛鳥囗鴈若煙海,然後昆蟲萬物生其閒,可以相食養者,不可勝數也。夫天地之生萬物也,固有餘足以食人矣;麻葛、繭絲、鳥獸之羽毛齒革也,固有餘足以衣人矣。夫有餘不足,非天下之公患也,特墨子之私憂過計也。

天下之公患,亂傷之也。胡不嘗試相與求亂之者誰也?我以墨子之「非樂」也,則使天下亂;墨子之「節用」也,則使天下貧;非將墮之也,說不免焉。墨子大有天下,小有一國,將蹙然衣麤食惡,憂戚而非樂;若是,則瘠;瘠則不足欲,不足欲則賞不行。墨子大有天下,小有一國,將少人徒,省官職,上功勞苦,與百姓均事業,齊功勞。若是,則不威;不威,則賞罰不行。賞不行,則賢者不可得而進也;罰不行,則不肖者不可得而退也。賢者不可得而進,不肖不可得而退-,則能不能不可得而官也。若是,則萬物失宜,事變失應,上失天時,下失地利,中失人和,天下敖然,若燒若焦。墨子雖為之衣褐帶索,嚽菽飲水,惡能足之乎?既以伐其本,竭其原,而焦天下矣。

故先王聖人為之不然。知夫為人主上者不美不飾之不足以一民也,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,不威不強之不足以禁暴勝悍也。故必將撞大鐘、擊鳴鼓、吹竽笙、彈琴瑟以塞其耳,必將錭琢、刻鏤、黼黻、文章以塞其目,必將芻豢稻梁、五味芬芳以塞其口,然後眾人徒、備官職、漸慶賞、嚴刑罰以戒其心。使天下生民之屬皆知己之所願欲之舉在于是也,故其賞行;皆知己之所畏恐之舉在于是也,故其罰威。賞行罰威,則賢者可得而進也,不肖者可得而退也,能不能可得而官也。若是,則萬物得其宜,事變得其應,上得天時,下得地利,中得人和,財貨渾渾如泉源,汸汸如河海,暴暴如丘山,不時焚燒,無所臧之,夫天下何患乎不足也?故儒術誠行,則天下大而富,使而功,撞鐘擊鼓而和。詩曰:「鐘鼓喤喤,管磬瑲瑲,降福穰穰。降福簡簡,威儀反反。既醉既飽,福祿來反。」此之謂也。故墨術誠行,則天下尚儉而彌貧,非囗而日爭,勞苦頓萃而愈無功,愀然憂戚非樂而日不和。詩曰:「天方薦瘥,喪亂弘多。民言無嘉,僭莫懲嗟。」此之謂也。

垂事養民,拊循之,唲嘔之,冬曰則為之饘粥,夏日則與之(爪)[瓜]囗,以偷取少頃之譽焉,是偷道也;可以少頃得姦民之譽,然而非長久之道也。事必不就,功必不立,是姦治者也。傮然要時務民,進事長功,輕非譽而恬失民,事進矣,而百姓疾之,是又(不可)偷偏者也。(徒)[徙]壞墮落,必反無功。故垂事養譽、不可,以遂功而忘民、亦不可,皆姦道也。

故古之人為之不然,使民夏不宛暍,冬不凍寒,急不傷力,緩不後時,事成功立,上下俱富;而百姓皆愛其上,人歸之如流水,親之歡如父母,為之出死斷亡而[不]愉者,無它故焉,忠信、調和、均辨之至也。故君國長民者欲趨時遂功,則和調累解,速乎急疾[矣];忠信均辨,說乎賞慶矣;必先脩正其在我者,然後徐責其在人者,威乎刑罰[矣]。三德者誠乎上,則下應之如影嚮,雖欲無明達,得乎哉!書曰:「乃大明服,維民其力懋和。而有疾。」此之謂也。

故不教而誅,則刑繁而邪不勝;教而不誅,則姦民不懲;誅而不賞,則勤屬之民不勸;誅賞而不類,則下疑俗儉而百姓不一。故先王明禮義以壹之,致忠信以愛之,尚賢使能以次之,爵服慶賞以申重之,時其事、輕其任以調齊之,潢然兼覆之,養長之,如保赤子。若是,故姦邪不作,盜賊不起,而化善者勸勉矣。是何邪?則其道易,其塞固,其政令一,其防表明[也]。故曰:上一則下一矣,上二則下二矣,辟之若屮木,枝葉必類本。此之謂也。

不利而利之,不如利而後利之之利也;不愛而用之,不如愛而後用之之功也。利而後利之,不如利而不利者之利也;愛而後用之,不如愛而不用者之功也。利而不利也、愛而不用也者,取天下矣。利而後利之、愛而後用之者,保社稷矣。不利而利之、不愛而用之者,危國家也。

觀國之治亂臧否,至於疆易而端已見矣。其候徼支繚,其竟關之政盡察,是亂國已。入其境,其田疇穢,都邑露,是貪主已。觀其朝廷,則其貴者不賢;觀其官職,則其治者不能;觀其便嬖,則其信者不愨;是闇(王)[主]已。凡主相臣下百吏之(俗)[屬],其於貨財取與計數也,須孰盡察;其禮義節奏也,芒軔僈楛,是辱國已。其耕者樂田,其戰士安難,其百吏好法,其朝廷隆禮,其卿相調議,是治國已。觀其朝廷,則其貴者賢;觀其官職,則其治者能;觀其便嬖,則其信者愨;是明主已。凡主相臣下百吏之屬,其於貨財取與計數也,寬饒簡易;其於禮義節奏也,陵謹盡察,是榮國已。賢齊則其親者先貴,能齊則其故者先官,其臣下百吏,汙者皆化而脩,悍者皆化而愿,躁者皆化而愨,是明主之功已。

觀國之強弱貧富有徵:上不隆禮則兵弱,上不愛民則兵弱,已諾不信則兵弱,慶賞不漸則兵弱,將率不能則兵弱。上好(攻取)功則國貧,上好利則國貧,士大夫眾則國貧,工商眾則國貧,無制數度量則國貧。下貧則上貧,下富則上富。故田野縣鄙者,財之本也;垣窌倉廩者,財之末也;百姓時和、事業得敘者,貨之源也;等賦府庫者,貨之流也。故明主必謹養其和,節其流,開其源,而時斟酌焉,潢然使天下必有餘,而上不憂不足。如是,則上下俱富,交無所藏之,是知國計之極也。故禹十年水、湯七年旱而天下無菜色者,十年之後,年穀復孰,而陳積有餘。是無它故焉,知本末源流之謂也。故田野荒而倉廩實,百姓虛而府庫滿,夫是之謂國蹶。伐其本,竭其源,而并之其末,然而主相不知惡也,則其傾覆滅亡則可立而待也。以國持之而不足以容其身,夫是之謂至(貪)[貧],是愚(王)[主]之極也。將以求富而喪其國,將以求利而危其身,古有萬國,今有十數焉。是無它故焉,其所以(夫)[失]之一也。君人者亦可以覺矣。百里之國足以獨立矣。

凡攻人者,非以為名,則案以為利也,不然則忿之也。仁人之用國,將脩志意,正身行,伉隆高,致忠信,期文理。布衣紃屨之士誠是,則雖在窮閻漏屋,而王公不能與之爭名;以國載之,則天下莫之能隱匿也。若是,則為名者不攻也。將辟田野,實倉廩,便備用,上下一心,三軍同力,與之遠舉極戰,則不可。境內之聚也保固,視可,午其軍,取其將,若撥囗。彼得之不足以藥傷補敗。彼愛其爪牙,畏其仇敵,若是,則為利者不攻也。將脩小大強弱之義以持慎之,禮節將甚文,珪璧將甚碩,貨賂將甚厚,所以說之者,必將雅文辨慧之君子也。彼苟有人意焉,夫誰能忿之?若是,則 (忿之)[為忿]者不攻也。為名者否,為利者否,為忿者否,則國安于盤石,壽於旗、翼。人皆亂,我獨治;人皆危,我獨安;人皆失喪之,我按起而制之。故仁人之用國,非特將持其有而已矣,又將兼人。詩曰:「淑人君子,其儀不忒。其儀不忒,正是四國。」此之謂也。

持國之難易:事強暴之國難,使強暴之國事我易。事之以貨寶,則貨寶單而交不結;約信盟誓,則約定而畔無日;割國之錙銖以賂之,則割定而欲無猒。事之彌煩,其侵人愈甚,必至於資單國舉然後已。雖左堯而右舜,未有能以此道得免焉者也。辟之是猶使處女嬰寶珠、佩寶玉、負戴黃金而遇中山之盜也,雖為之逄蒙視,詘要橈膕,(君)[若]盧屋妾,由將不足以免也。故非有一人之道也,直將巧繁拜請而畏事之,則不足以(為)持國安身,故明君不道也。必將脩禮以齊朝,正法以齊官,平政以齊民,然後節奏齊於朝,百事齊於官,眾庶齊於下。如是,則近者競親,遠方致願,上下一心,三軍同力;名聲足以暴炙之,威強足以捶笞之,拱揖指麾,而強暴之國莫不趨使,譬之是猶烏獲與焦僥搏也。故曰:「事強暴之國難,使強暴之國事我易。」此之謂也。

《天論篇》

天行有常,不為堯存,不為桀亡。應之以治則吉,應之以亂則凶。彊本而節用,則天不能貧。養備而動時,則天不能病。脩道而不貳,則天不能禍。故水旱不能使之飢渴,寒暑不能使之疾,祅怪不能使之凶。本荒而用侈,則天不能使之富。養略而動罕,則天不能使之全。倍道而妄行,則天不能使之吉。故水旱未至而飢,寒暑未薄而疾,祅怪未至而凶。受時與治世同,而殃禍與治世異,不可以怨天,其道然也。故明於天人之分,則可謂至人矣。

不為而成,不求而得,夫是之謂天職。如是者,雖深,其人不加慮焉;雖大,不加能焉;雖精,不加察焉;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。天有其時,地有其財,人有其治,夫是之謂能參。舍其所以參,而願其所參,則惑矣!

列星隨旋,日月遞炤,四時代御,陰陽大化,風雨博施,萬物各得其和以生,各得其養以成,不見其事而見其功,夫是之謂神。皆知其所以成,莫知其無形,夫是之謂天。唯聖人為不求知天。

天職既立,天功既成,形具而神生,好惡喜怒哀樂臧焉,夫是之謂天情。耳目鼻口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,夫是之謂天官。心居中虛,以治五官,夫是之謂天君。財非其類以養其類,夫是之謂天養。順其類者謂之福,逆其類者謂之禍,夫是之謂天政。暗其天君,亂其天官,棄其天養,逆其天政,背其天情,以喪天功,夫是之謂大凶。聖人清其天君,正其天官備其天養,順其天政,養其天情,以全其天功;如是則知其所為,知其所不為矣;則天地官而萬物役矣。其行曲治,其養曲適,其生不傷,夫是之謂知天。

故大巧在所不為,大智在所不慮。所志於天者,已其見象之可以期者矣。所志於地者,已其見宜之可以息者矣。所志於四時者,已其見數之可以事者矣。所志於陰陽者,已其見知之可以治者矣。官人守天,而自為守道也。

治亂天邪?曰:日月星辰瑞厤,是禹桀之所同也;禹以治,桀以亂;治亂非天也。時邪?曰:繁啟蕃長於春夏,畜積收臧於秋冬,是又禹桀之所同也;禹以治,桀以亂;治亂非時也。地邪?曰:得地則生,失地則死,是又禹桀之所同也;禹以治,桀以亂;治亂非地也。詩曰:「天作高山,大王荒之。彼作矣,文王康之。」此之謂也。

天不為人之惡寒也輟冬,地不為人之惡遼遠也輟廣,君子不為小人匈匈也輟行。天有常道矣,地有常數矣,君子有常體矣。君子道其常,而小人計其功。詩曰:「何恤人之言兮。」此之謂也。

楚王後車千乘,非知也;君子啜菽飲水,非愚也;是節然也。若夫心意脩,德行厚,知慮明,生於今而志乎古,則是其在我者也。故君子敬其在己者,而不慕其在天者;小人錯其在己者,而慕其在天者。故君子敬其在己者,而不慕其在天者,是以日進也;小人錯其在己者,而慕其在天者,是以日退也。故君子之所以日進,與小人之所以日退,一也。君子小人之所以相縣者在此耳!

星隊木鳴,國人皆恐。曰:是何也?曰:無何也。是天地之變,陰陽之化,物之罕至者也。怪之可也,而畏之非也。夫日月之有蝕,風雨之不時,怪星之黨見,是無世而不常有之。上明而政平,則是雖並起,無傷也。上闇而政險,則是雖無一至者,無益也。夫星之隊,木之鳴,是天地之變,陰陽之化,物之罕至者也。怪之可也,而畏之非也。

物之已至者,人祅則可畏也。楛耕傷稼,耘耨失歲,政險失民,田歲稼惡,糴貴民飢,道路有死人,夫是之謂人祅。政令不明,舉錯不時,本事不理,夫事之謂門祅。禮義不脩,內外無別,男女淫亂,則父子相疑,上下乖離,寇難並至,夫是之謂人祅。祅是生於亂,三者錯,無安國。其說甚爾,其菑甚慘。勉力不時,則牛馬相生,六畜作祅,可怪也,而不可畏也。傳曰:萬物之怪書不說。無用之辯,不急之察,棄而不治。若夫君臣之義,父子之親,夫婦之別,則日切瑳而不舍也。

雩而雨,何也?曰:無何也。猶不雩而雨也。日月食而救之,天旱而雩,卜筮然後決大事,非以為得求也以文之也。故君子以為文,而百姓以為神。以為文則吉,以為神則凶也。

在天者莫明於日月,在地者莫明於水火,在物者莫明於珠玉,在人者莫明於禮義。故日月不高,則光暉不赫;水火不積,則暉潤不博;珠玉不睹乎外,則王公不以為寶;禮義不加於國家,則功名不白。故人之命在天,國之命在禮。君人者,隆禮尊賢而王,重法愛民而霸。好利多詐而危,權謀傾覆幽險而盡亡矣。

大天而思之,孰與物畜而制之;從天而頌之,孰與制天命而用之;望時而待之,孰與應時而使之;因物而多之,孰與理物而勿失之;願於物之所以生,孰與有物之所以成。故錯人而思天,則失萬物之情。

百王之無變,足以為道貫。一廢一起,應之以貫,理貫不亂。不知貫,不知應變,貫之大體未嘗亡也。亂生其差,治盡其詳,故道之所善,中則可從,畸則不可為,慝則大惑。水行者表深,表不明則陷。治民者表道,表不明則亂。禮者,表也;非禮,昏世也;昏世,大亂也。故道無不明,外內異表,隱顯有常,民陷乃去。

萬物為道一偏,一物為萬物一偏,愚者為一物一偏,而自以為知道,無知也。慎子有見於後,無見於先。老子有見於詘,無見於信。墨子有見於齊,無見於畸。宋子有見於少,無見於多。有後而無先,則群眾無門。有詘而無信,則貴賤不分。有齊而無畸,則政令不施。有少而無多,則群眾不化。書曰:「無有作好,遵王之道。無有作惡,遵王之路。」此之謂也。

19/95/1-4. 故曰:性者、本始材朴也;偽者、文理隆盛也。無性則偽之無所加,無偽則性不能自美。性偽合然後成聖人之名,一天下之功於是就也。故曰:天地合而萬物生,陰陽接而變化起,性偽合而天下治。天能生物,不能辨物也;地能載人,不能治人也;宇中萬物、生人之屬,待聖人然後分也。詩曰:懷柔百神,及河喬??。此之謂也。

《解蔽篇》

凡人之患,蔽於一曲,而闇於大理。治則復經,兩疑則惑矣。天下無二道,聖人無兩心。今諸侯異政,百家異說,則必或是或非,或治或亂。亂國之君,亂家之人,此其誠心莫不求正而以自為也。妒繆於道而人誘其所迨也。私其所積,唯恐聞其惡也。倚其所私以觀異術,唯恐聞大美也。是以與治雖走而是己不輟也。豈不蔽於一曲而失正求也哉!心不使焉,則白黑在前而目不見;雷鼓在側而耳不聞,況於使者乎!德道之人,亂國之君非之上,亂家之人非之下,豈不哀哉!

故為蔽:欲為蔽,惡為蔽,始為蔽,終為蔽,遠為蔽,近為蔽,博為蔽,淺為蔽,古為蔽,今為蔽。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,此心術之公患也。昔人君之蔽者,夏桀殷紂是也;桀蔽末喜斯觀,而不知關龍逢,以惑其心而亂其行;紂蔽於妲己飛廉,而不知微子啟,以惑其心而亂其行。故群臣去忠而事私,百姓怨非而不用,賢良退處而隱逃,此其所以喪九牧之地而虛宗廟之國也。桀死於亭山,紂縣於赤旆;身不先知,人莫之諫,此蔽塞之禍也。成湯監於夏桀,故主其心而慎治之,是以能長用伊尹而身不失道,此其所以代夏王而受九有也。文王監於殷紂,故主其心而慎治之,是以能長用呂望而身不失道,此其所以代殷王而受九牧也。遠方莫不致其珍,故目視備色,耳聽備聲,口食備味,形居備宮,名受備號,生則天下歌,死則四海哭,夫是之謂至盛。詩曰:「鳳凰秋秋,其翼若干,其聲若簫,有鳳有凰,樂帝之心。」此不蔽之福也。

昔人臣之蔽者,唐鞅奚齊是也;唐鞅蔽於欲權,而逐載子;奚齊蔽於欲國,而罪申生;唐鞅戮於宋,奚齊戮於晉。逐賢相而罪孝兄,身為刑戮,然而不知,此蔽塞之禍也。故以貪鄙背叛爭權,而不危辱滅亡者,自古及今,未嘗有之也。鮑叔甯戚隰朋仁知且不蔽,故能持管仲,而名利福祿與管仲齊。召公呂望仁知且不蔽,故能持周公,而名利福祿與周公齊。傳曰:「知賢之謂明,輔賢之謂能。勉而彊之,其福必長。」此之謂也。昔賓孟之蔽者,亂家是也。墨子蔽於用而不知文,宋子蔽於欲而不知得,慎子蔽於法而不知賢,申子蔽於埶而不知知,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,莊子蔽於天而不知人。故有用謂之道,盡利矣;由俗謂之道,盡嗛矣;由法謂之道,盡數矣;由埶謂之道,盡便矣;由辭謂之道,盡論矣;由天謂之道,盡因矣。此數具者,皆道之一隅也。夫道者,體常而盡變,一隅不足以舉之。曲知之人,觀於道之一隅,而未之能識也,故以為足而飾之,內以自亂,外以惑人,上以蔽下,下以蔽上,此鄙塞之禍也。孔子仁知且不蔽,故學亂術,足以為先王者也。一家得周道,舉而用之,不蔽於成積也。故德與周公齊,名與三王並;此不蔽之福也。

聖人知心術之患,見蔽塞之禍,故無欲無惡,無始無終,無近無遠,無博無淺,無古無今,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。是故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也。何謂衡?曰:道。故心不可以不知道;心不知道,則不可道而可非道。人孰欲得恣而守其所不可以禁其所可!以其不可道之心取人,則必合於不道人而不知合於道人。以其不可道之心與不道人論道人,亂之本也。夫何以知?曰:心知道然後可道。可道然後能守道以禁非道。以其可道之心取人,則合於道人而不合於不道之人矣。以其可道之心與道人論非道,治之要也。何患不知?

故知之要在於知道,人何以知道?曰:心。心何以知?曰:虛壹而靜。心未嘗不臧也,然而有所謂虛;心未嘗不滿也,然而有所謂一;心未嘗不動也,然而有所謂靜。人生而有知,知而有志,志也者,臧也;然而有所謂虛;不以所已藏害所將受,謂之虛。心生而有知,知而有異,異也者,同時兼知之;同時兼知之,兩也;然而有所謂一,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。心臥則夢,偷則自行,使之則謀;故心未嘗不動也,然而有所謂靜;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。未得道而求道者,謂之虛壹而靜。作之則將須道者之虛則入,將事道者之壹則盡,盡將思道者靜則察。知道察,知道行,體道者也。虛壹而靜,謂之大清明。萬物莫形而不見,莫見而不論,莫論而失位。坐於室而見四海,處於今而論久遠,疏觀萬物而知其情,參稽治亂而通其度,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,制割大理,而宇宙?堥o。恢恢廣廣,孰知其極!睪睪廣廣,孰知其德!涫涫紛紛,孰知其形!明參日月,大滿八極,夫是之謂大人。夫惡有蔽矣哉!

心者,形之君也,而神明之主也;出令而無所受令。自禁也,自使也,自奪也,自取也,自行也,自止也。故口可劫而使墨云,行可劫而使詘申;心不可劫而使易意,是之則受,非之則辭。故曰:心容,其擇也無禁,必自見,其物也雜博,其情之至也不貳。詩云:「采采卷耳,不盈頃筐。嗟我懷人,寘彼周行。」頃筐易滿也,卷耳易得也,然而不可以貳周行。故曰:心枝則無知,傾則不精,貳則疑惑。以贊稽之,萬物可兼知也。身盡其故則美。類不可兩也,故知者擇一而壹焉。農精於田而不可以為田師,賈精於市而不可以為賈師,工精於器而不可以為器師;有人也,不能此三技,而可使治三官;曰;精於道者也,精於物者也。精於物者以物物,精於道者兼物物。故君子壹於道,而以贊稽物。壹於道則正,以贊稽物則察;以正志行察論,則萬物官矣。昔者舜之治天下也,不以事詔而萬物成。處一危之,其榮滿側;養一之微,榮矣而未知。故道經曰:「人心之危,道心之微。」危微之幾,惟明君子而後能知之。故人心譬如槃水,正錯而勿動,則湛濁在下,而清明在上,則足以見鬚眉而察理矣。微風過之,湛濁動乎下,清明亂於上,則不可以得大形之正也。心亦如是矣,故導之以理,養之以清,物莫之傾,則足以定是非決嫌疑矣。小物引之,則其正外易,其心內傾,則不足以決庶理矣。故好書者眾矣,而倉頡獨傳者,壹也;好稼者眾矣,而后稷獨傳者,壹也;好樂者眾矣,而夔獨傳者,壹也;好義者眾矣,而舜獨傳者,壹也;倕作弓,浮游作矢,而羿精於射;奚仲作車,乘杜作乘馬,而造父精於御;自古及今,未嘗有兩能而精者也。曾子曰:「是其庭可以搏鼠,惡能與我歌矣。」

空石之中有人焉,其名曰觙。其為人也,善射以好思。耳目之欲接,則敗其思;蚊虻之聲聞,則挫其精。是以闢耳目之欲,而遠蚊虻之聲,閑居靜思則通。思仁若是,可謂微乎?孟子惡敗而出妻,可謂能自彊矣;有子惡臥而焠掌,可謂能自忍矣;未及好也。闢耳目之欲,可謂能自彊矣,未及思也。蚊虻之聲,聞則挫其精,者謂危矣;未可謂微也。夫微者至人也。至人也,何彊何忍何危?故濁明外景,清明內景。聖人縱其欲,兼其情,而制焉者理矣。夫何彊何忍何危?故仁者之行道也,無為也;聖人之行道也,無彊也。仁者之思也恭,聖人之思也樂,此治心之道也。

凡觀物有疑,中心不定,則外物不清;吾慮不清,則未可定然否也。冥冥而行者,見寢石以為伏虎也,見植林以為後人也;冥冥蔽其明也。醉者越百步之溝,以為蹞步之澮也;俯而出城門,以為小之閨也;酒亂其神也。厭目而視者視一以為兩;掩耳而聽者,聽漠漠而以為哅哅;埶亂其官也。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,而求羊者不下牽也;遠蔽其大也。從山下望木者,十仞之木若箸,而求箸者不上折也;高蔽其長也。水動而景搖,人不以定美惡;水埶玄也。瞽者仰視而不見星,人不以定有無;用精惑也。有人焉,以此時定物,則世之愚者也。彼愚者之定物,以疑決疑,決必不當。夫苟不當,安能無過乎,夏首之南有人焉,曰涓蜀梁,其為人也,愚而善畏。明月而宵行,俯見其影,以為伏鬼也;卬視其髮,以為立魅也;背而走,比至其家,失氣而死。豈不哀哉!凡人之有鬼也,必以其感忽之間疑玄之時正之。此人之所以無有而有無之時也。而己以正事,故傷於溼而擊鼓鼓痺,則必有敝鼓喪豚之費矣,而未有愈疾之福也。故雖不在夏首之南,則無以異矣。

凡以知人之性也,可以知物之理也。以可以知人之性,求可以知物之理,而無所疑止之,則沒世窮年不能遍也。其所以貫理焉,雖億萬已不足以浹萬物之變,與愚者若一;學老身長子,而與愚者若一;獨不知錯,夫是之謂妄人。故學也者,固學止之也。惡乎止之?曰:止於至足。曷謂至足?曰:聖也。聖也者,盡倫者也;王也者,盡制者也;兩盡者,足以為天下極矣。故學者以聖王為師,案以聖王之制為法,法其法,以求其統類,以務象效其人。嚮是而務,士也;類是而幾,君子也;知之,聖人也。故有知非以慮是,則謂之懼;有勇非以持是,則謂之賊;察孰非以分是,則謂之篡;多能非以脩蕩是,則謂之知;辯利非以言是,則謂之yi4。傳曰:「天下有二:非察是,是察非。」謂合王制不合王制也。天下有不以是為隆正也,然而猶有能分是非治曲直者耶?若夫非分是非,非治曲直,非辨治亂,非治人道;雖能之無益於人,不能無損於人;案直將治怪說,玩奇辭,以相撓滑也;案彊鉗而利口,厚顏而忍詬,無正而恣睢,妄辨而幾利;不好辭讓,不敬禮節,而好相推擠,此亂世姦人之說也,則天下之治說者,方多然矣。傳曰:「析辭而為察,言物而為辨,君子賤之。博聞彊志,不合王制,君子賤之。」此之謂也。為之無益於成也,求之無益於得也,憂戚之無益於幾也。則廣焉能棄之矣!不以自妨也,不少頃干之胸中。不慕往,不閔來,無邑憐之心,當時則動,物至而應,事起而辨,治亂可否,昭然明矣!

周而成,泄而敗,明君無之有也。宣而成,隱而敗,闇君無之有也故君人者,周則讒言至矣,直言反矣;小人邇而君子遠矣!詩云:「墨以為明,狐狸而蒼。」此言上幽而下險也。君人者,宣則直言至矣,而讒言反矣;君子邇而小人遠矣!詩云:「明明在下,赫赫在上。」此言上明而下化也。

《正名篇》

後王之成名:刑名從商,爵名從周,文名從禮。散名之加於萬物者,則從諸夏之成俗,曲期遠方異俗之鄉則因之而為通。

散名之在人者: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,性之和所生,精合感應,不事而自然謂之性。性之好、惡、喜、怒、哀、樂謂之情。情然而心為之擇謂之慮。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。慮積焉、能習焉而後成謂之偽。正利而為謂之事。正義而為謂之行。所以知之在人者謂之知。知有所合謂之智。(智)所以能之在人者謂之能。能有所合謂之能。性傷謂之病。節遇謂之命。是散名之在人者也,是後王之成名也。

故王者之制名,名定而實辨,道行而志通,則慎率民而一焉。故析辭擅作(名)以亂正名,使民疑惑,人多辨訟,則謂之大姦;其罪猶為符節、度量之罪也。故其民莫敢託為奇辭以亂正名。故其民愨,愨則易使,易使則(公)*功。其民莫敢託為奇辭以亂正名,故壹於道法而謹於循矣。如是,則其跡長矣。跡長功成,治之極也,是謹於守名約之功也。今聖人沒,名守慢,奇辭起,名實亂,是非之形不明,則雖守法之吏,誦數之儒,亦皆亂。若有王者起,必將有循於舊名,有作於新名。然則所為有名,與所緣(有)*以同異,與制名之樞要,不可不察也。

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玄紐,貴賤不明,同異不別;如是,則志必有不喻之患,而事必有困廢之禍。故知者為之分別制名以指實,上以明貴賤,下以辨同異。貴賤明,同異別;如是,則志無不喻之患,事無困廢之禍,此所為有名也。

然則何緣而以同異?曰:緣天官。凡同類同情者,其天官之意物也同,故比方之疑似而通,是所以共其約名以相期也。形體、色理以目異,聲音、清濁、調竽奇聲以耳異,甘、苦、鹹、淡、辛、酸、奇味以口異,香、臭、芬、鬱、腥、臊、(.酒)*漏、(酸)*庮、奇臭以鼻異,疾、養、凔、熱、滑、鈹、輕、重以形體異,說、故、喜、(怨)*怒、哀、樂、愛、惡、欲以心異。心有徵知。徵知,則緣耳而知聲可也,緣目而知形可也,然而徵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後可也;五官簿之而不知,心徵之而無說,則人莫不然謂之不知,此所緣而以同異也。

然後隨而命之:同則同之,異則異之;單足以喻則單,單不足以喻則兼;單與兼無所相避則共;雖共、不為害矣。知異實之異名也,故使異實者莫不異名也,不可亂也,猶使異實者莫不同名也。故萬物雖眾,有時而欲遍舉之,故謂之物。物也者、大共名也。推而共之,共則有共,至於無共然後止。有時而欲(遍)*偏舉之,故謂之鳥獸。鳥獸也者、大別名也。推而別之,別則有別,至於無別然後止。

名無固宜,約之以命,約定俗成謂之宜,異於約則謂之不宜。名無固實,約之以命實,約定俗成謂之實名。名有固善,徑易而不拂,謂之善名。

物有同狀而異所者,有異狀而同所者,可別也。狀同而為異所者,雖可合,謂之二實。狀變而實無別而為異者,謂之化。有化而無別,謂之一實。此事之所以稽實定數也,此制名之樞要也。後王之成明,不可不察也。

「見侮不辱」,「聖人不愛己」,「殺盜非殺人也」,此惑於用名以亂名者也。驗之所(以)為有名而觀其孰行,則能禁之矣。「山淵平」,「情欲寡」,「芻豢不加甘,大鐘不加樂」,此惑於用實以亂名者也。驗之以所緣(無)*而以同異而觀其孰調,則能禁之矣。「非而謁楹有牛馬非馬也」,此惑於用名以亂實者也。驗之名約,以其所受悖其所辭,則能禁之矣。凡邪說辟言之離正道而擅作者,無不類於三惑者矣。故明君知其分而不與辨也。

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與共故,故明君臨之以勢,道之以道,申之以命,章之以論,禁之以刑。故其民之化道也如神,辨(埶)*辨惡用矣哉?今聖王沒,天下亂,姦言起,君子無埶以臨之,無刑以禁之,故辨說也。實不喻然後命,命不喻然後期,期不喻然後說,說不喻然後辨。故期、命、辨、說也者,用之大文也,而王業之始也。名聞而實喻,名之用也。累而成文,名之麗也。用、麗俱得,謂之知名。名也者、所以期累實也。辭也者、兼異實之名以論一意也。辨說也者,不異實名以喻動靜之道也。期命也者,辨說之用也。辨說也者,心之象道也。心也者,道之工宰也。道也者,治之經理也。心合於道,說合於心,辭合於說,正名而期,質請而喻。辨異而不過,推類而不悖,聽則合文,辨則盡故。以正道而辨姦,猶引繩以持曲直,是故邪說不能亂,百家無所竄。有兼聽之明而無奮矜之容,有兼覆之厚而無伐德之色。說行則天下正,說不行則白道而不冥窮,是(以)聖人之辨說也。詩曰:顒顒卬卬,如珪如璋,令問令望。愷悌君子,四方為綱。此之謂也。

辭讓之節得矣,長少之理順矣;忌諱不稱,祆辭不出。以仁心說,以學心聽,以公心辨。不動乎眾人之非譽,不(治)*冶觀者之耳目,不賂貴*[者]之權埶,不利傳辟者之辭;故能處道而不貳,(吐)*咄而不奪,利而不流,貴公正而賤鄙爭,是士君子之辨說也。詩曰:長夜漫兮,永思騫兮。大古之不慢兮,禮義之不愆兮,何恤人之言兮!此之謂也。

君子之言涉然而精,俛然而類,差差然而齊。彼正其名、當其辭以務白其志義者也。彼名辭也者、志義之使也,足以相通則舍之矣;茍之、姦也。故名之足以指實,辭足以見極,則舍之矣。外是者謂之訒,是君子之所棄,而愚者拾以為己實。故愚者之言、芴然而粗,嘖然而不類,誻誻然而沸。彼誘其名,眩其辭而無深於其志義者也。故窮藉而無極,甚勞而無功,貧而無明。故知者之言也,慮之易知也,行之易安也,持之易立也,成則必得其所好而不遇其所惡焉。而愚者反是。詩曰:為鬼為蜮,則不可得,有靦面目,視人岡極。作此好歌,以極反側。此之謂也。

凡語治而待去欲者,無以道欲而困於有欲者也。凡語治而待寡欲者,無以節欲而困於欲多者也。有欲無欲,異類也,生死也,非治亂也;欲之多寡,異類也,情之數也,非治亂也。欲不待可得,而求者從所可。欲不待可得,所受乎天也;求者從所可,*[所]受乎心也。所受乎天之一欲,制於所受乎心之多*[求],固難類所受乎天也。人之所欲,生甚矣;人之所惡,死甚矣;然而人有從生成死者,非不欲生而欲死也,不可以生而可以死也。故欲過之而動不及,心止之也,心之所可中理,則欲雖多,奚傷於治?欲不及而動過之,心使之也。心之所可失理,則欲雖寡,奚止於亂?故治亂在於心之所可,亡於情之所欲。不求之其所不在,而求之其所亡,雖曰:我得之,失之矣。

性者、天之就也,情者、性之質也,欲者、情之應也。以所欲以為可得而求之,情之所必不免也;以為可而道之,知所必出也。故雖為守門,欲不可去,性之具也;雖為天子,欲不可盡。欲雖不可盡,可以近盡也;欲雖不可去,求可節也。所欲雖不可盡,求者猶近盡;欲雖不可去,所求不得,慮者欲節求也。道者、進則近盡,退則節求,天下莫之若也。

凡人莫不從其所可,而去其所不可。知道之莫之若也而不從道者,無之有也。假之有人而欲南無多,而惡北無寡,豈為夫南者之不可盡也,離南行而北走也哉?今人所欲無多,所惡無寡,豈為夫所欲之不可盡也,離得欲之道而取所惡也哉?故可道而從之,奚以損之而亂?不可道而離之,奚以益之而治?故知者論道而已矣,小家珍說之所願皆衰矣。

凡人之取也,所欲未嘗粹而來也;其去也,所惡未嘗粹而往也。故人無動而(不)可以不與權俱。衡不正,則重縣於仰而人以為輕,輕縣於俛而人以為重,此人所以惑於輕重也。權不正,則禍託於欲而人以為福,福託於惡而人以為禍,此亦人所以惑於禍福也。道者、古今之正權,離道而內自擇,則不知禍福之所託。

易者以一易一,人曰無得亦無喪也;以一易兩,人曰無喪而有得也;以兩易一,人曰無得而有喪也。計者取所多,謀者從所可。以兩易一,人莫之為,明其數也。從道而出,猶以一易兩也,奚喪?離道而內自擇,是猶以兩易一也,奚得?其累百年之欲,易一時之嫌,然且為之,不明其數也。

有嘗試深觀其隱而難(其)察者,志輕理而不*[外]重物者,無之有也;外重物而不內憂者,無之有也。行離理而不外危者,無之有也;外危而不內恐者,無之有也。心憂恐則口銜芻豢而不知其味,耳聽鐘鼓而不知其聲,目視黼黻而不知其狀,輕煖平簟而體不知其安。故嚮萬物之美而不能嗛也,假而得(問)*閒而嗛之,則不能離也。故嚮萬物之美而盛憂,兼萬物之利而盛害。如此者,其求物也?養生也?粥壽也?故欲養其欲而縱其情,欲養其性而危其形,欲養其樂而攻其心,欲養其名而亂其行,如此者,雖封候稱君,其與夫盜無以異;乘軒戴絻,其與無足無以異。夫是之謂以己為物役矣。

心平愉,則色不及傭而可以養目,聲不及傭而可以養其耳,蔬食菜羹而可以養口,麤布之衣、麤紃之履而可以養體。故無萬物之美而可以養樂,無埶列之位而可以養名。如是而加天下焉,其為天下多,其(和)*私樂少矣,夫是之謂重己役物。

無稽之言,不見之行,不聞之謀,君子慎之。

《性惡篇》

(人之性惡,其善者偽也。) 今人之性,生而有好利焉。順是,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。生而有疾惡焉。順是,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。生而有耳目之欲,有好聲色焉。順是,故淫亂生而禮義亡焉。然則從人之性,順人之情,必出於爭奪,合於犯(分)*文亂理而歸於暴。故必將有師法之化、禮義之道,然後出於辭讓、合於文理而歸於治。(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偽也。)

故枸木必將待檃括、烝、矯然後直。鈍金必將待礱、厲然後利。今人之性惡,必將待師法然後正,得禮義然後治。今人無師法則偏險而不正,無禮義則悖亂而不治。古者聖王以人之性惡,以為偏險而不正,悖亂而不治,是以為之起禮義、制法度以矯飾人之情性而正之,以擾化人之情性而導之也,使皆出於治、合於道者也。今之人,化師法、積文學、道禮義者謂之君子。縱性情、安恣睢而違禮義者為小人。(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偽也。)

孟子曰:「人之學者,其性善。」曰:「是不然。是不及知人之性,而不察[*乎]人(人)之性偽之分者也。」凡性者、天之就也,不可學,不可事。禮義者、聖人之所生也,人之所學而能,所事而成者也。不可學、不可事(而)*之在人者,謂之性。可學而能、可事而成之在人者,謂之偽。是性、偽之分也。

今人之性,目可以見,耳可以聽。夫可以見之明不離目,可以聽之聰不離耳。目明而耳聰,不可學明矣。孟子曰:「今人之性善,將皆失喪其性故也。」曰:「若是則過矣。」今人之性,生而離其朴,離其資,必失而喪之。(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偽也。)所謂性善者,不離其朴而美之,不離其資而利之也。使夫資朴之於美,心意之於善,若夫可見之明不離目,可以聽之聰不離耳,故曰:目明而耳聰也。

今人之性,飢而欲飽,寒而欲煖,勞而欲休,此人之情性也。今人飢,見長不敢先食者,將有所讓也。勞而不敢求息者,將有所代也。夫子之讓乎父,弟之讓乎兄;子之代乎父,弟之代乎兄,此二行者,皆反於性而悖於情也。然而孝子之道,禮義之文理也。故順情性則不辭讓矣,辭讓則悖於情性矣。(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偽也。)

問者曰:「人之性惡,則禮義惡生?」應之曰:「凡禮義者,是生於聖人之偽,非故生於人之性也。」故陶人埏埴而為器,然則器生於(工)*陶人之偽,非故生於人之性也。故工人斲木而成器,然則器生於工人之偽,非故生於人之性也。聖人積思慮、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,然則禮義法度者,是生於聖人之偽,非故生於人之性也。

若夫目好色,耳好聲,口好味,心好利,骨體膚理好愉佚,是皆生於人之情性者也;感而自然、不待事而後生之者也。夫感而不能然、必且待事而後然者,謂之(生於)偽。是性、偽之所生,其不同之徵也。

故聖人化性而起偽,偽起而(於信)而生禮義,禮義生而制法度。然則禮義法度者,是聖人之所生也。

故聖人之所以同於眾,其不異於眾者,性也;所以異而過眾者,偽也。

夫好利而欲得者,此人之情性也。假之人有弟兄資財而分者,且順情性,好利而欲得;若是,則兄弟相怫奪矣;且化禮義之文理,若是,則讓乎國人矣。故順情性則弟兄爭矣,化禮義則讓乎國人矣。凡人之欲為善者,為性惡也。夫薄願厚,惡願美,狹願廣,貧願富,賤願貴,茍無之中者,必求於外。故富而不願財,貴而不願埶,茍有之中者,必不及於外。用此觀之,人之欲為善者,為性惡也。今人之性,固無禮義,故彊學而求有之也。性不知禮義,故思慮而求知之也。然則生而已,則人無禮義,不知禮義。人無禮義則亂,不知禮義則悖。然則生而已,則悖亂在己。(用此觀之,人性惡明矣,其善者偽也。)

孟子曰:「人之性善。」曰:「是不然。」凡古今天下之所謂善者,正理平治也。所謂惡者,偏險悖亂也。是善惡之分也已。今誠以人之性固正理平治邪?則惡用聖王?惡用禮義矣哉?雖有聖王禮義,將曷加於正理平治也哉?今不然,人之性惡。故古者聖人以人之性惡,以為偏險而不正,悖亂而不治,故為之立君上之埶以臨之,明禮義以化之,起法正以治之,重刑罰以禁之,使天下皆出於治、合於善也。是聖王之治而禮義之化也。今當試去君上之埶,無禮義之化;去法正之治,無刑罰之禁;倚而觀天下民人之相與也;若是,則夫彊者害弱而奪之,眾者暴寡而譁之,天下之悖亂而相亡不待頃矣。(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偽也。)

(故善言古者必有節於今,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。凡論者貴其有辨合、有符驗,坐而言之,起而可設,張而可施行。今孟子曰「人之性善」,無辨合、符驗,坐而可言之,起而不可設,張而不可施行,豈不過甚矣哉!)

故性善則去聖王、息禮義矣;性惡則與聖王、貴禮義矣。故檃栝之生,為枸木也;繩墨之起,為不直也;立君上,明禮義,為性惡也。(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偽也。)直木不待檃栝而直者,其性直也;枸木必將待檃栝、烝、矯然後直,以其性不直也。今人之性惡,必將待聖王之治、禮義之化,然後皆出於治、合於善也。(用此觀之,然則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偽也。)

問者曰:「禮義積偽,是人之性,故聖人能生之也。」應之曰:「是不然。」夫陶人埏埴而生瓦,然則瓦埴豈陶人之性也哉?工人斲木而生器,然則器木豈工人之性也哉?夫聖人之於禮義也,辟亦陶埏而生之也;然則禮義積偽者,豈人之本性也哉?凡人之性者,堯、舜之與桀、跖,其性一也;君子之與小人,其性一也。今將以禮義積偽為人之性邪?然則有曷貴堯、禹?曷貴君子矣哉?凡所貴堯、禹、君子者,能化性,能起偽,偽起而生禮義。然則聖人之於禮義積偽也,亦猶陶埏而生之也。用此觀之,然則禮義積偽者,豈人之性也哉?所賤於桀、跖、小人者,從其性,順其情,安恣睢,以出乎貧利爭奪。(故人之性惡明矣,其善者偽也。)

天非私曾、騫、孝己而外眾人。然而曾、騫、孝己獨厚於孝之實而全於孝之名者,何也?以綦於禮義故也。天非私齊、魯之民而外秦人也,然而*[秦人]於父子之義、夫婦之別不如齊、魯之孝(具)*共敬(父)*文者,何也?以秦人之從情性、安恣睢、慢於禮義故也。豈其性異矣哉?

「塗之人可以為禹」,曷謂也?曰:凡禹之所以為禹者,以其為仁義法正也。然則仁義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,然而塗之人也,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,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;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。今以仁義法正為固無可知可能之理邪?然則唯禹不知仁義法正、不能仁義法正也。將使塗之人固無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,而固無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邪?然則塗之人也,且內不可以知父子之義,外不可以知君臣之正。不然。今塗之人者,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,外可以知君臣之正,然則其可以知之質、可以能之具,其在塗之人明矣。今使塗之人者以其可以知之質、可以能之具,本夫仁義之可知之理、可能之具,然則其可以為禹明矣。今使塗之人伏術為學,專心一志,思索孰察,加日縣久,積善而不息,則通於神明、參於天地矣。故聖人者,人之所積而致矣。

曰:「聖人可積而致,然而皆不可積,何也?」曰:「可以而不可使也。」故小人可以為君子而不肯為君子,君子可以為小人而不肯為小人。小人、君子者,未嘗不可以相為也;然而不相為者,可以而不可使也。故塗之人可以為禹,(然則)*[則然];塗之人能為禹,未必然也。雖不能為禹,無害可以為禹。足可以遍行天下,然而未嘗有能遍行天下者也。夫工匠、農、賈,未嘗不可以相為事也,然而未嘗能相為事也。用此觀之,然則可以為,未必能也;雖不能,無害可以為。然則能不能之與可不可,其不同遠矣,其不可以相為明矣。

堯問於舜曰:「人情何如?」

舜對曰:「人情甚不美,又何問焉?妻子具而孝衰於親,嗜欲得而信衰於友,爵禒盈而忠衰於君。人之情乎!人之情乎!甚不美,又何問焉?」

唯賢者為不然。

有聖人之知者,有士君子之知者,有小人之知者,有役夫之知者。

多言則文而類,終日議其所以,言之千舉萬變,其統類一也,是聖人之知也。

少言則徑而省、論而法,若佚之以繩,是士君子之知也。

其言也諂,其行也悖,其舉事多悔,是小人之知也。

齊給、便敏而無類,雜能、旁魄而毋用,析速、粹孰而不急,不恤是非,不論曲直,以期勝人為意,是役夫之知也。

有上勇者,有中勇者,有下勇者。

天下有中,敢直其身;先王有道,敢行其意;上不循於亂世之君,下不俗於亂世之民;仁之所在無貧窮,仁之所亡無富貴;天下知之,則欲與天下(同苦)*共樂之,天下不知之,則傀然獨立天地之間而不畏:是上勇也。

禮恭而意儉,大齊信焉輕貨財,賢者敢推而尚之,不肖者敢援而廢之:是中勇也。

輕身而重貨,恬禍而廣解,茍免,不恤是非、然不然之情以期勝人為意,是下勇也。

繁弱、鉅黍,古之良弓也,然而不得排檠則不能自正。桓公之蔥,大公之闕,文王之錄,莊君之曶,闔閭之干將、莫邪、鉅闕、辟閭,此皆古之良劍也,然而不加砥廣則不能利,不得人力則不能斷。驊騮、騹驥、纖離、綠耳,此皆古之良馬也,然而(前必)*[必前]有銜轡之制,後有鞭策之威,加之以造父之馭,然後一日而致千里也。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辨知,必將求賢師而事之,擇賢友而友之。得賢師而事之,則所聞者堯、舜、禹、湯之道也;得良友而友之,則所見者忠信敬讓之行也。身日進於仁義而不自知也者,靡使然也。今與不善人處,則所聞者欺誣詐偽也,所見者汙漫、淫邪、貧利之行也,身且加於刑戮而不自知者,靡使然也。傳曰:不知其子視其友,不知其君視其左右。靡而已矣,靡而已矣。